天尚且刚刚亮着,薄薄的晨光照不到飞云峰下的深谷,就更遑论深谷夹缝之内、秦楼月和叶白所知的那一处秘密所在了。只是这秘密所在而今却也不需阳光——不知什么时候,这一个较之外头小了许多的深谷的峭壁上,已经被人嵌入了数颗夜明珠,便纵是普通人在无星无月的晚上,也能清楚的看见这里一草一木了。
秦楼月还是坐在原本的位置垂钓着。
但他身后站着的人,却早已不是叶白了。
而这里,也再不是仅他和叶白知晓的地方了。
站在秦楼月身后的黑衣男子行了礼,而后道:“宫主,最近的情况大抵就是这样,一切都按着我们的计划走,再过不久,必定大事可期!”
背对着黑衣男子,秦楼月没有出声,仿佛全部的注意力都只在手中那一杆鱼竿之上。
黑衣男子早就习以为常了:“只是有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手腕轻轻一动,秦楼月手中简陋的鱼竿颤了那么一下,一尾红灿灿的鱼便再半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度,啪的一声准确落入了秦楼月身旁的鱼篓之中。
接着,秦楼月再次慢条斯理的给鱼钩上了饵,甩出鱼线继续垂钓之后,方才微扬了声音,算作疑问:“嗯?”
“是傅长天的事情。”黑衣男子恭恭敬敬道,“傅长天这次失败了。”
“河洛的事情不难,傅长天怎么失败的?”虽是问句,但秦楼月的语气里其实并没有太多的疑问。
“傅长天并未仔细说明。兼且这次跟傅长天同去的人死伤过半,小人也并未能得知详细经过。”黑衣男子道。
“死伤过半?”秦楼月问。
明白秦楼月潜在的意思,黑衣男子忙接道:“傅长天应该是确实尽力了——这次,他自己的右胳膊都被斩断了。”
秦楼月没有再说话。
须臾,又是一尾落入了鱼篓,他才开口道:“然后呢?”
“按天下宫的规矩,任务失败是必须受到处罚的。但小人想傅长天这次自己都断了胳膊,也算尽力;何况大人才新丧不久,傅长天以前也算是唯一一个蒙了大人青眼的……宫主看着大人的面,就让傅长天留在宫里,戴罪立功吧?”黑衣人小心的建议。
在天下宫中,能被称为大人的只有一个。
只有叶白。
秦楼月沉默片刻:“傅长天自己怎么说?”
“他说自知日后无用,未免拖累天下宫,只请宫主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他离去。”虽说有意为傅长天求情,但对于秦楼月的问话,黑衣人还是不敢有半分隐瞒的。
秦楼月又甩出了一杆:“天下宫的规矩是怎么定的?”
黑衣人心凉了大半,却还是立时沉声道:“若因己身缘故致使天下宫蒙受损伤失败,则应付全部责任。”
“他的汇报中有没有提碰到预期之外的人或事?”秦楼月继续问。
“没有。”黑衣人道。
“这次的任务是不是他亲自接去的?”秦楼月再问。
“是。”黑衣人道。
“那么,失败算不算他的责任?”秦楼月反问。
“……算。”黑衣人停顿了有一会。
“好了,”秦楼月钓到了今夜的第十三条鱼,“现在还需要我教你怎么做么?”
“小人愚钝,请宫主责罚!”黑衣人当即跪下请罪。
“起来吧。”秦楼月淡淡开口,“你还顾着叶白,也算不错了。只是天下宫有天下宫的规矩,傅长天省事,就让他安安稳稳的退出去好了。”
黑衣人挣扎了一下,还是低声道:“或许会有人觉得宫主您人情淡薄,大人一走,便不顾情面……”
秦楼月这次倒是笑了:“叶白是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也不过就偶然为傅长天出了那么一次头,若要说傅长天是叶白的人,只怕是高看了傅长天。”
黑衣人唯唯诺诺的应是。
“何况……”秦楼月又道,不过这次,他刚开了个头便顿住不再往下说,片刻只道,“好了,就按这样子做,你下去吧。”
黑衣人只得离去。
而独自一人的秦楼月,也开始想自己之前未尽的那个‘何况’。
何况……
何况,他连叶白都能杀了,又怎么还有必要顾什么情面呢?
秦楼月没有再挥杆钓第十四条鱼。
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这样坐着,钓了十三条鱼,再钓第十四条时,便钓起了一个人。
一个叫叶白的人。
一个不离不弃陪了他十年,并为他出生入死六年,而终究被他杀死的人。
秦楼月斜了鱼篓,看着鱼篓中红灿灿的鱼挤做一团,争先恐后的往水里游去。然后,他笑了笑,自语着:“傅长天大抵是知道了你的死因吧?虽你只是闲暇时候为傅长天出了那么一次头……罢了,肯断一臂求去也算够了,看着你的面子,我便让他平平安安的离开天下宫好了。”
话音方落,秦楼月脚边的草丛突然传来了悉索之声。
甚至没有朝声音传出的方向瞄上一眼,秦楼月身子不动,只空着的右手极快的晃了那么一下,带出淡淡的残影。
紧接着,秦楼月微微咦了一声,却是发觉自己抓到了一个小东西——一只白白的软软的兔子。
被拧着长耳朵提起,那小兔子倒也不挣扎,只缩手缩脚,眨巴着红眼睛可怜兮兮的望着秦楼月。
秦楼月本待放开,却忽然记起从前。
从前,还没练出真气,也不怎么会拿剑的叶白就是用这里的兔子来锻炼的。
心血来潮,秦楼月伸手,调戏似的勾了勾兔子的下巴——这是由他怀揣着说不出的孩童恶意教给叶白的一个动作。目的是判断抓到的兔子灵不灵活。会躲,就是灵活的,可以拿来练剑用;不会躲,就是笨拙的,可以拿来填饱肚子……
这确实是个美好的回忆。
秦楼月面上泛起了淡淡的笑意,而后轻轻的抬起了兔子的下巴。
被抓住的兔子乖乖的顺着力道抬起了下巴。
秦楼月哑然失笑:“差不多十年了,这里的兔子倒是都由你给教的精乖了……叶白。”
顺着这一声称呼出来,秦楼月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须臾,他摸了摸手中兔子长长的柔软绒毛,而后松了手放开兔子,低声道:
“好了,放心去吧……日后这里,大抵是不会有人再来了。”
被放下的兔子当然听不懂人的心思,所以它还是蜷缩四肢,乖乖的呆在原地。
而秦楼月,却已经转身离去,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