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张素素下车,再跟着走进了一座怪样的园林以后,四小姐的惊异一步一步增加,累赘到使她难堪。这里只是平常的乡下景色,有些树,树上有蝉噪,然而这里仍旧是“上海”,男女的服装和动作,仍旧是四小姐向来所怕见而又同时很渴慕的。并且在这里,使得四小姐脸红心跳的事情更加多了:这边树荫下草地上有男女的浪笑,一只白腿跷起,高跟皮鞋的尖头直指青天;而那边,又是一双背影,挨得那么紧,那么紧!四小姐闭一下眼睛,心跳得几乎想哭出来。
在一顶很大的布伞下,四小姐又遇到认识的人了。是三个。四小姐很想别转了脸走过,可是张素素拉住了她。
“啊哟,坐关和尚出关了么?这是值得大笔特书的!”
大布伞下一个男子跳起来说,险一些把那张摆满了汽水瓶、啤酒瓶和点心碟子的小桌子带翻。四小姐脸红了,而因为这男子就是范博文,那无赖的“梦境”突又闯回来,所以四小姐在一下脸红以后,忽然又转为死灰似的苍白。她的一双脚就像钉在了地上,她想走,却又走不动。她下死劲转过脸去,同吴芝生招呼。
“那么,博文,你作一首诗纪念这件事吧!题目是——”
“不行!别的诗人是‘穷而后工’,我们这范诗人却是‘穷而后光’!他哪里还能作诗!”
不等李玉亭说出那题目来,吴芝生就拿范博文来挖苦了。范博文却不在乎,摇着头说:
“没有办法!诗神也跟着黄金走,这真是没有办法!”
大家都笑了,连四小姐也在内,只有张素素似笑非笑地露一露牙齿,就皱了眉头问道:
“你们成群结党地来这里干什么?”
“可是你同四妹来这里也是成群结党干什么的?”
吴芝生接口反问,他近来常和范博文在一处,也学会了些俏皮话了。
“我么?我是来换换空气。我又同了四妹来,是想叫她看看上海的摩登男女到乡下来干的什么玩意儿!”
“哦——那么,我们也是来看看的。因为李玉亭教授这几天来饭都吃不下,常常说大乱在即,我们将来死无葬身之地,今天我们带了他来,就想叫他看看亡命的俄国贵族和资产阶级怎样也在一天一天活下去。”
“咳,咳!老芝,很严重的一件事,你又当作笑话讲了!”
李玉亭赶快提出抗议,机械地搔着头皮。张素素听着看着,都觉得可笑又可气。她拉了四小姐一把,打算走了。忽然范博文跳起来很郑重地叫道:
“你们听清了没有?李教授万事认真,而且万事预先准备。他这主意很对!你们看那边来的白俄吧,光景也是什么伯爵侯爵,活了半世只看见人家捧酒瓶开酒瓶,现在却轮到他自己去伺候别人,可是他也很快地就学会,他现在也能够一只手拿六个汽水瓶!”
“实在是到了我们那时候就连他们这点儿福气都没有!”
李玉亭忽然很伤心似的说,惹得吴芝生他们又笑起来了。
“无聊极了!你们这三个宝贝!”
张素素冷笑着,拉了四小姐,转身就走。她们到一个近河边的树荫下,也占定了一张小桌子喝汽水。这里很清静,她们又是面对着那小河,此时毒太阳当空,河水耀着金光,一条游船也没有。四小姐也不像刚才那样心神不定。她就有点不明白,喝汽水、调笑,何必特地找到这乡下来呢?这里一点也没有比众不同的风景!但是她也承认这乡下地方经那些红男绿女一点缀,就好像特别有股味儿。
张素素却似乎感触很深,默默地在出神,过了一会儿,她自言自语地轻声说:
“全都堕落了!然而也不足为奇!”
于是她忽然狂笑,喝了一口汽水,伸一个懒腰,就拍着四小姐的肩膀问道:
“要是荪甫一定不让你去读书,怎样办呢?”
“那就要你教我!”
“我就教你跟他打官司!”
“哦——”
四小姐惊喊着,脸也红了,眼光迟疑地望着张素素,似乎说“这,你不是开玩笑吧?”张素素的小眼睛骨碌一翻,仰起了脸微笑。她看见自己所鼓动起来的人有点动摇了。然而四小姐也就接着说道:
“素姊!那是你过虑。事情不会弄到这样僵!况且也可以请二姊帮我说话。”
“好呀——我是最后一步的说法。”
“但是素姊,我不愿意再住在家里了!一天也不愿意!”
“噢!”
现在是张素素吃惊地喊了一声,她猜不透四小姐的心曲。四小姐又脸红了,惶惑地朝四面看看,又盼望援救似的看着张素素。末后,似乎再也耐不住了,四小姐低下头去,轻声说:
“你不知道我在家里多少寂寞呀!”
“呀!寂寞?”
“他们全有伴,我是一个人!而且我总觉得心神不定。再住下去,我会发疯!”
张素素笑起来了,她终于猜到几分四小姐所苦闷的是什么。“光景大部分就是性的烦闷吧!”——张素素心里这么想,看了四小姐一眼,忍不住又笑了,并且也因为刚才把四小姐的反抗精神估量得太高了,此时便有点失望。然而四小姐那可怜的样子也使张素素同情,她想了一会儿,决不定怎样发付[41]这位没有经验的女性。但在张素素还没想好主意的时候,四小姐自己却又坚决地说道:
“我不愿意再住在家里!一天也不愿意!素姊,我要跟你同住,拜你做老师!”
这是充满了求助的热望的呼声,感情丰富的张素素无论如何不能不答应。虽然她明知道自己也有“伴”,因而四小姐大概仍旧要感到寂寞苦闷,可是她也没有勇气说出来浇冷四小姐的一团高兴。
太阳躲过了,小河那边吹来的风,就很有些凉意。四小姐觉得大问题已告解决,冥想着未来的自由和快乐。她并不知道张素素的生活底细,她仅仅知道素素本来在某大学读书,而现在暑假期内则住在女青年会的寄宿舍,可是她依赖着这位表姊就同自己的母亲一样。
忽然水面上吹来了悠扬的歌声,四小姐听出这是她家乡的声音,并且很耳熟,她无意中对张素素笑了一笑。可是那歌声又来了,一点一点近了,四小姐听出是四句: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四小姐记得这是《鹏鸟赋》上的词句,而且辨出那声音就是杜新箨,她忍不住出声笑了。她觉得那杜新箨很有风趣,而且立即也联想到林佩珊了。此时张素素也已经听明白,也笑了一笑,蓦地跳起来,就悄悄地走到河滩边,蹲在一棵树底下。四小姐忍住了笑,也学张素素的榜样。
一条小船缓缓地氽来,正靠着四小姐她们这边的河岸。杜新箨打着桨,他的大腿旁边翘起了棕色的草帽边儿,淡黄色的帽带在风里飘。四小姐认得这是林佩珊的草帽!小船来得更近了,相离不过一丈,张素素拾了一块泥对准那小船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