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从四处请了良医为皇后诊治, 但赵皇后大概是积郁太深, 连心脉都催伤殆尽,再好的药也救不回来。
终于, 在缠绵病榻数月之后, 赵皇后也溘然长逝。赵皇后平日里御下虽然严苛, 但为人也还算得方正,因此她这一去, 宫人们多少都有些悲戚之情。只是前头江太后的排场太大,眼泪都快用尽了,临到皇后的葬礼需要落泪,对他们却是一件难事。
最高兴的要属那些和尚道人, 抄经念佛是他们的老本行,无本而万利, 况且像这种大型的丧仪,里头的油水大着呢, 何况天家富庶, 工钱也不会赖账。因此他们面上尽管哀戚,心里其实乐开了花,巴不得丧事一桩接着一桩, 宫里年年死人才好。
一直忙到了年关, 傅瑶肩上的担子才松懈下来,可以喘口气了。赵皇后去世,她虽有些伤怀,跟着撒了几滴眼泪, 但很快就被接踵而来的各种琐事给冲垮了。说句罪孽深重的话,赵皇后走的也是时候,紧跟在江太后后头,一应的陈设布置都是齐全的,省了多少事!不然再拖上一年,谁经受得住。
她深信周淑妃也是这么想——尽管这个女人深藏不露,轻易看不出她的情绪。赵皇后一走,周淑妃终日愁眉深锁,还得打起精神安慰失意的皇帝,真是好不辛苦。
窗外寒意凛冽,元祯裹挟着风雪进门来,他先站在门首,用力抖了抖皮袍上的雪珠子,那动作活像一只精神抖擞的大狼狗。
傅瑶招呼他到火盆边烤火,又用火钳夹了个烘山芋,剥好之后递给他,才双手作揖地唱喏道:“夫君辛苦了。”
元祯见她这副滑稽模样,忍不住笑起来,“怎么突然做起怪来,又是从戏文上学的?”
傅瑶哪知道什么戏文呀,还不是看他这些日子精神郁郁,想法子逗他一笑而已。她挨着元祯坐下,又倒了杯热酒给他,说:“殿下暖暖身子。”
元祯两手捧过,笑道:“又是吃的又是喝的,孤都快被你撑成个大胖子了。”
“殿下胖一点好,男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总归是要胖的。”傅瑶微笑道。
元祯瞪着她,“孤还没到中年发福的时候呢!”
这句话虽然好笑,经他的语气说出来却没多少令人发笑的意味。傅瑶看得出,他仍是郁郁寡欢,她想了想,还是大着胆子问道:“殿下还在为母后的事难过么?”
赵皇后与元祯这一对母子,在傅瑶看来并没有多亲近,可是朝夕抚养之情,显然不是短短几日能忘却的。
元祯放下那杯黄酒,幽然出神道:“倒不见得是难过,可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小的时候,母后对我也称不上慈爱,而是百般约束,我四岁开始到书房进学,每每下了学回来,看到二弟由高娘娘牵着,母子俩其乐融融的模样,心里总是泛酸。想着皇后莫非就只是皇后,而不能是一个母亲?如今这谜团揭开,一切反而能说得通了。”
傅瑶不知该如何开解他,若无血脉联结,所谓的视若己出其实很难做到。赵皇后纵然有心将元祯视作自己的亲生子,可是在具体的照拂对待上,比起真正的母亲还是有些差别罢?
“但是孤现在反而理解她,母后虽然严厉,却是按照一个太子应该具备的才智和品德来教养我,何况她素日对我并无苛待,保我衣食无忧,若非如此,我也不会长成现在这副模样。”元祯晃了晃杯中残酒,叹息道:“你且瞧着,二弟被高氏那样溺爱,可不是走向歪路了?”
听他这意思,仿佛对自己现在的模样很满意似的,俨然是个道德上的楷模。傅瑶背转身去,悄悄的嗤了一声,她可不信那些春宫图小册子都是赵皇后命人传授给他的。
她这种小动作自然瞒不过元祯的眼睛,出于一种天然的默契,他甚至极快的领会了傅瑶的意思,俊脸上微微泛红,轻咳了一声道:“孤当时功课繁重,自然得寻些法子以作消遣。”
傅瑶用一副滑稽的眼光看着他,仿佛在说:“编,你只管编,我倒要看看你的厚脸皮能到什么程度。”
元祯连忙扯开话题,“你可知近来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傅瑶不想与他厮缠,因循着话头问道:“什么事?”
“还不是边境不宁,北蕃那些蛮子不知从哪吃了熊心豹子胆,又开始蠢蠢欲动,接连滋扰了几座城池。”
“他们不是一直如此么?”傅瑶有些不屑的道。
对于从前的大历而已,北蕃的确是个强敌,但随着大历这几年休养生息,国力渐渐稳定,北蕃也不敢再大举犯境,自取其辱,只敢小偷小摸的打闹而已。
元祯面容严肃,“但今次不同,据探子来报,那群进犯的强人中有北蕃王的亲随,你想想,这里头的来由可大了。”
傅瑶大惊,“莫非竟是出自北蕃王授意不成?”
以往那些纷争,虽然明知与北蕃王脱不了干系,还可说是底下人不遵约束。但若由北蕃王明确指示,恐怕就免不了一场战乱了。
她登时忧心忡忡,“北蕃王应该没这么大胆子?”
“人心不足蛇吞象,谁知道呢?”元祯沉肃说道,“眼下也只好静观其变,伺机再寻对策好了。”
傅瑶眉头微微皱起,自从赵皇后去世以来,皇帝就一直身子欠安,精神也不及从前,竟是将大半的朝政交由太子处理。虽说这也是一件好事,表明他对元祯的信任,可是元祯毕竟年轻,骤掌大权,每日光是应付那些圆滑老臣就得费不少心神,人看着看着清癯下去,更别说如今还有一场隐隐战祸迫在眉睫,他肩上的担子只怕更重了。
元祯瞧出她的担忧,轻吻着她的鬓发,安抚道:“你放心,孤自己知道轻重,倒是你操劳了这些日子,该好好调理才是。”
说着就看向她平坦的腹部,下一句话分明是“再为我生个大胖小子才好。”
傅瑶气恼的脸都红了,多么煽情的时刻,偏偏总被他往不正经的地方引。可是元祯的一个吻就堵住了她所有的恼怒,一直到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才松开她,轻理着她的云鬓道:“你瘦了,我会心疼。”
明明是很俗气的台词,傅瑶听着偏有几分感动,也许是因为元祯直直望着她的缘故。被他那双澄明的眼睛看着,傅瑶觉得心几乎软化做一滩水,溺死在元祯的眷眷深情里。
两人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但是这样静静地相拥着,也有它的一种意境。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什么都不必想,连永恒都触手可及。
元祯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在除夕的鞭炮声响起之前,北蕃的铁骑就越过了脆弱的边境,肆意践踏在大历的疆土上。
许久以来的安逸终于被打破,成德帝勃然大怒,派了几名得力的将领严防边关,务必要将蛮贼擒获殆尽。但不知是北蕃实力大增,还是大历的兵士都养成了禄纛,战事竟迟迟僵持不下。
在这样烦闷的状态下,今岁的除夕夜也过得不如人意。
宫中太后与皇后相继过世,又添上战祸,成德帝脾气再好也笑不出来,酒宴上的气氛始终冷冰冰的。因了这难堪的肃穆,一向爱笑的昌平也减了几分活泼,傅瑶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埋头照顾两个孩子用饭,俨然是忙碌的母亲。
本以为除夕夜会这样安静的过去,可是在听到恒亲王请求让太子领兵亲征的建议时,傅瑶忍不住惊讶的抬起头。
这个恒亲王,哪来那么多幺蛾子!
成德帝手里转着一只骨瓷酒杯,神情漠然。
周淑妃忙解围笑道:“家宴之上不谈政事,恒亲王还是先坐下,有什么事容后再向陛下禀告。”
恒亲王一把老胡子纹丝不动,态度异常坚决,“陛下,北蕃蛮夷扰我疆土,杀我子民,若不速战速决,岂不寒了天下将士之心。何况陛下昔年也曾亲讨北蕃,何以到了太子就犹豫不决?臣以为,若由太子代替御驾亲征,士气定将高涨,斩获北蕃指日可待。”
傅瑶听了这话便生气,时代都不一样,怎么能类比?皇帝当年那么多兄弟,个个都是仰仗着军功在先帝面前得脸,在军营中的威信与如今大不相同。可自从成德帝即位之后,便大权独揽,军权更是不许他人染指,元祯都不曾经过历练,现在贸然让他去讨伐北蕃,不是等于送死么?
周淑妃也颦眉道:“太子未曾接手过军中事务,恐怕难以得人心,若将士们不服管教,闹起来,该如何是好?”
恒亲王道:“正因太子经验尚缺,才更需要历练,否则来日如何接掌陛下之位,得万民之心?至于淑妃娘娘的担忧怕是过虑了,太子乃陛下所委派,谁人敢不听从,若有那心存异志的,按军规处置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