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

张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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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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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日》

随着天气转暖,一切都在蠢蠢欲动。眼瞅着公园里的花束像火焰一样开放,小甲虫在刚刚生了一层绿芽的土末上绕来绕去、煞有介事地拱动的时候,谁还能够在这个城市里安顿下来?

小鹿发出了热情的嚷叫,那个小阿苔也跟上他喊。春天真的来了。她的嚷叫甜美而沙哑。我发现在她的呼喊中,未来的公爹面色像石头一样清冷,而婆母却常常将两只柔软的胖手合放一起,看着这个自投罗网的小体操队员。她这时想到了什么?从她温情含蓄的目光里,我似乎又看到了当年在战地医院奔波的那个女护士:头上围着白色的布巾,急匆匆地在帐篷间走动。时光这东西可真残酷,它只一眨眼的工夫,就把鲜花般的少女变成了一个胖胖的老太太。不过老太太的慈祥从来都是最多的。人生也奇妙,一个个阶段就像一年的四季。一个城市也是一样,它时而沉默时而喧嚣,从新生走向衰老。

哪怕在午夜,处在同一片阴影下的广大地区都安息下来时,我们的城市依然口吐呓语。它百病缠身,癫狂已经深入骨髓,欲壑难填,日夜呻吟。到底是什么人才会在它的怀抱中感到心满意足呢?我想它对于有些人是一个狂欢场,对于另一些人则像一台焚烧炉。汽车的轰鸣,人流,耸起的高楼和肮脏的马路,闪闪跳跳的霓虹灯,一股脑混在一起,分别组成了这个怪兽的嘶叫,血液,身躯和鳞片,以及复眼……切开它的截面、一个小小的剖面,即可发现痛苦的呼号,屈辱的挣扎,妻子的不贞,丈夫的不轨,荒唐青年和扒手骗子,拥在一起的俊男淑女。

小阿苔对我关怀备至,从街上回来时总是顺手携带一两本书,当我赞扬她的时候,她就马上慷慨地把这些书送我。又有一本什么书啦,哪一家书店刚刚摆上的,这本书如何如何等等。她信息灵通,半是吹嘘半是推荐,最后总是让我心存感激。因为她是我所见到的为数极少的热爱书籍、热爱纯艺术的体育工作者。最初使我刮目相看的,是有一次她在我面前把某本译作中的一段倒背如流。她或许并不怎么理解这些句子,却被一种意绪给打动了。我想她不会错,这样一个女孩是不会犯错的。而小鹿在这方面就远不如她。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小鹿那颗心过分单纯和粗疏了一点,而他的这个小恋人又细腻柔情得过分,这恰好弥补了对方的不足。小阿苔的打算非常明确和具体,说她再在高低杠上活动几年,然后就要设法改做教练。

“我们那一伙里大部分都是这样,总不能老这样;先是教练,然后就找个机会到国外去……”

不过摆在她面前的一大难题,是她和未来的丈夫很难一块儿离开。本来嘛,或者小鹿或者她,只要他们当中的一个有了机会,那么这机会很容易就变成两个人的了;可是她又最害怕与小鹿分离,分开一个月都不行。看他们在一块儿黏黏糊糊的样子,真让人羡慕。我认为这一对年轻人卿卿我我的程度可以上吉尼斯大全,而且他们一定早就创下了一天内亲吻次数的最高纪录。那真像一位作家在一本书中写过的:“亲吻一个接一个!”小鹿曾经对我说过,如果小阿苔不在的时候,如果发生了某些意外的时候,他自己肯定也死了,“那样我干吗还要活着!”这话是他有一次听说一个体操队员摔坏颈骨死在医院里时说的。据说小阿苔在前一天打饭的时候还跟那个女孩儿握过手。“她的小手啊,又软又小,她的脖子上有一颗痣,这多少破坏了她的完美。想不到一眨眼的工夫……真是人生无常。”

他们刚刚悲哀过,不久就欢快跳跃地向我提出了到东部旅行的事情。小阿苔说:

“你不是说春天到来的时候领我们走吗?这不是春天吗?”

“是春天。”

“那我们走吧!”

我笑一笑,看着这两个孩子。他们把一切都看得那么简单。是的,这也许是对付一个日益复杂的世界惟一行之有效的方法。可是我们大人却很难像他们那样,比如说我不能凭一时冲动就背起背囊。

小鹿说他甚至准备好了一顶彩色的尼龙帐篷。他早就在窥视我那个帐篷了。他想象不出在山区野地,一条河边或水库旁把它搭起来、支起野炊的小锅会有多么惬意。他们只往好的方面想。他们大概从未想过怎样抵挡野外搅成一团的小虫,如何抵御严寒,还有更糟的其他事情。

小鹿说他准备了很多旅行用品,什么小手电,好看的图书,袖珍收录机,小型气枪,还有一把防身用的刀子。最后的东西使我有点动心。我知道一个在热恋中的男人特别勇敢。就这样,他们的热情不断地感染我,并一直在催促我快些上路。

我也真的该离开了。其实待在这座城市不是归来,而是羁旅和滞留。

在这个春天里我怎么安定得下来。娄萌和马光偶尔到我这儿——也许是时间的作用,一个多月之后娄萌终于明白了一点儿——怀疑我借东部那个走私的胖子嘲弄和辱骂她,于是开始说一些耐人寻味的话:“你跟那些流浪汉学坏了,你得小心着点了!”她不再催促与东部老财东合作的事,或许不抱那么大的奢望了,只在岳父面前做一点极其有效的挑拨。岳父对娄萌的话句句都听,大概把她看成了时代女杰。如果每个时代里都需要一个推崇的女性的话,那么眼下的时代就是这个热情含蓄、风情万种的娄萌了。她在我面前一连声赞扬岳父,而且一遍遍鼓励我尊敬和崇拜这位老人,要处处以他为楷模——他的原则与智慧,气节与经历,以及他对事业、对美、对艺术的通晓与挚爱……“难道我对他有过什么不尊重吗?”“那还不够!你知道远远不够!”

我想,在背上背囊离开之前,有些话——关于娄萌以及她的公司的话,一定要对岳父讲清楚。为了岳母和全家的幸福,还有,也为了一世清白的岳父自己。某种责任感迫使我一定要跟老人把心中的淤积一吐为快。

一想到即将来临的这场长谈,我就觉得沉重并稍稍地有趣。但我还是忍着。这毕竟是逼近身边的一种现实。我发现岳母明显地有些不快,因为她或许以女性的敏感发现了什么:娄萌和马光的频频来访已经扰乱了这个庭院的安宁——岳父比过去更多地陷入了忙乱,每当客人走开之后他就变得不再耐心,涵养也明显地差了。而且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伏在桌前了——他简直没有时间表达自己对这个时代的一腔慨叹、对过去的回忆和感怀。在这一点上岳母就比他要好得多,她一直喜欢过去的故事,喜欢忆旧。

我对梅子说:“娄萌这样的女人,对老同志的思想会产生一些腐蚀的。”

梅子内心深处也许同意这种判断,但对父亲哪怕是一丝丝的不信任和调侃,都会令她恼火。她立刻反制回来:“还是你自己小心点儿更好!”

我没有理会,又说了一句:“他们显然需要一个借口来接近老人,以便拉他入伙。他那么大年纪了,干了一辈子,为这个犯错误实在不值。”

梅子的那对杏眼一愣:“你在说什么?”

“违法生意和……”

“和什么?”

“和乱糟糟的那些男女……”

梅子一声不吭了。

这是一个挺好的下午,太阳透过宽大的窗户洒进来,整个屋子都暖融融的。岳母在会客室那儿坐着,手里正拿着一个花花绿绿的图片,一边看一边甜笑。我接过来看了看,发现是小宁刚刚画的一个素描。这孩子画得可真是太拙劣了:一个女人,年纪不详,看上去像一个老妖怪。可是右下角却注了两个大字:姥姥。我笑了,说:

“小宁这孩子真该好好揍一顿了。”

岳母沉沉脸:“可不能这样。他也是想把我画好一些呀。那是小手不听使唤;他可不是故意丑化我呀。”

正说着小鹿和小阿苔兴高采烈跨进来了。小阿苔一进门就扑到了岳母怀里,哼哼唧唧把手搭到她的脖子上,叫着“妈妈妈妈”,四个字分别用了不同的四声,听起来滑稽极了。她用力把脸贴在老人脸上,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撒娇。我相信任何人对小阿苔这样的姑娘都是没有办法的,她的任何动作都没有一点矫情,那真是天然流畅,一气呵成。她怎样都得体,怎样都让人觉得好玩。她从岳母怀里翻身跳出的时候,脸上汗津津的,可一点儿难为情的样子也没有,转脸就跟我说笑起来。她说他们好不容易争取了一个假期,小鹿可以随她走,从下个周假期就算开始了。“我们还不走吗?求你了,求你了大哥。”

她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跳一跳。小鹿也凑过来要求我们马上出发。

“这事儿还要和梅子商量呢。”

“你不是说到东边有事儿吗?正好捎上我们。你春天闷在家里有个什么好啊!”小鹿这样说。

小阿苔接上:“我什么都准备好了。哎呀,快走吧,这么好的春天,暖融融的,待在这个破城里一点儿意思都没有。这儿不自由,闷得慌,没个好好玩儿的地方。我们热爱大自然。我们都觉得你不像过去了——你不像过去那么热爱大自然了。”

我给他们弄得哭笑不得。

那个使我流汗流泪的平原啊,那个负载了我全部情感的平原啊,只要一想到你就心头灼热。可我这会儿只能遥遥地注视你……我知道每个人都可能走入与之毫无关系的某个环境中去,就像这个城市与我;就此而言,这个世界上不幸的人可太多了。要紧的是当他感到了这种阴差阳错时,还会有一副好脾气和好心情,还能够老老实实地待在那儿。可惜我却做不到,所以就一次次掮起了背囊。我觉得自己这一生之中,正有什么无比宝贵的东西从耳旁呼啸而过,它飞走了。我放开脚步狂奔尚且不能够追踪。我,还有我的朋友,所有可爱的人,都在被时光迅速遗弃。一想到这些,一种焦躁急切、还夹杂有一点怀念和感激,一齐催促起来。追逐、逃离、揪住,一种无望的激动使人热泪涟涟。让我把自己交给一片苍苍茫茫的未知吧,它会给我少许安慰!

……列车又一次把我们掷到月台上。转眼之间,我们三人就置身于一个清冷的乡间小站了。

有小鹿和小阿苔与我同行,他们吵吵闹闹指手画脚的样子很快让人兴奋起来。小阿苔为这一次了不起的旅行好好准备和打扮了一番:戴一个圆檐小红帽,浓浓的齐耳短发扎成两个毛刷,在帽檐的后边甩来甩去,像两只圆圆的弹性十足的兽角。她描了蓝色的眼影,这多少有点儿多余。她一笑那张嘴显得很圆,使你想到这是一只能说会道、吃惯了美味的小嘴儿。她很直很圆的两条腿套了厚厚的护膝,脚踏登山鞋,看去像一个女兵,一个活跃于舞台上的娇滴滴的小兵。

小鹿比起小阿苔显得深沉一点儿。他毕竟是一个男人,面对着生下来就很少看到的辽阔村野,好像有一丝费解和或多或少的恐惧。这我从他的目光、从他一动一动的鼻中沟那儿看出来了。

小阿苔为了证明在城里许下的诺言是完全靠得住的,还没有登上山坡就开始翘起了可爱的臀部,做出一副攀登的架势。她几乎一直走在前边。我觉得这真可笑。我们原来讲好下车之后一块儿穿过鼋山,到达东部城市时他们即留下,在那儿玩上几天,然后再乘火车返回城里。这大约需要十多天时间,那时正好他们的假期也就用尽了——剩下的时间我一个人往西,走回那片平原,去那个可歌可泣的东部。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做好了各种准备,我知道这一对嫩芽是随时都会发蔫的,我怕他们突然打起退堂鼓。我们本来一下火车就作好了改乘汽车的准备,可是我一提这个话头当即遭到了两个小家伙的剧烈反对:这关乎到对他们的信任,对他们勇气的评价,成为一个原则问题。于是我后来就闭口不提送他们去小城的话了。尽管这样,我还是不知道他们是否考虑过饥肠辘辘的滋味,还有单调的旅途野餐,以及夜间着凉、感冒和其他可能染上的疾病。他们带了好多华而不实的药品,什么感冒通、犀羚解毒片、止咳片,以及风油精之类。“如果有虫虫咬了,就抹上它!”小阿苔指着那个宝葫芦状的小瓶对我说。

我可不想吓唬他们。以前有一次我一觉醒来,胳膊上不知被什么毒虫叮过了,留下了火辣辣的一道花纹,那模样难看极了,很像一道缝合的刀伤。到底是被什么虫子咬过怎么也搞不明白,可能是夜晚睡得太沉。后来那个地方就发痒发炎,渗出了液体,最后半条手臂都蜕了一层皮。还有一次我睡着了,一睁眼看见一条花花绿绿的大水蛇盘得圆圆的,就在我的枕头边上。它在夜间是否用叉舌舔过我的鼻子呢?如果出现了类似的情况,这对小家伙一定会吓得丧魂落魄。还有,午夜山溪里那些奇怪的号叫,那些不邀自到的流浪汉……

我开始有点后悔。不是嫌麻烦,不是怕他俩失望,而是感到了自己身上的责任。他们哪怕出了一点小毛病,岳父岳母和梅子就不会饶过我。这两个显然是他们的掌上明珠,而我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希望的男人罢了。有时候我看着岳父,看着他的眼神,不由得要想:他半辈子戎马生涯,这会儿一定在为自己女儿的忠贞不渝感到费解吧?他大概正为此感到深深的惊讶和小小的恼火,吃惊自己的女儿怎么可以和这样一个家伙长相厮守?这真让他感到奇怪——在“第三者插足”频频发生的这个城市里,这两人的关系竟然坚如磐石!我不敢说老头子就一定希望自己的女儿闹出点名堂和花样,希望家庭解体,但我想他起码希望看到两人之间出现一点儿故障……

看着小鹿和小阿苔,我想:这两个小家伙很快就会明白身负背囊在山路上奔走是一种什么滋味了。

还有一个担心和烦恼,就是不知道在帐篷里宿下的时候该怎么解决一个难题:让他俩待在那个彩色尼龙小帐篷里?从目前看这好像有点不妥;奇怪的是一贯表现得很细心很谨慎的梅子和岳母她们,为什么就没有提出旅途上的这个问题,没有向我发出叮咛?比如说让小鹿和我待在一顶简易帐篷里,把他们分开等等。后来又似乎觉得更为不妥:让柔弱娇小的小阿苔一个人待在那个帐篷里会不安全的。而小鹿在她身边正好可以壮胆,为她守卫。不过我仍然有着无法消除的一种担心,这是长辈人的那种担心——看起来的确是年纪大了,考虑问题总有一种老谋深算的意味,而且居高临下。不过这个难题还真的摆在了眼前:如果我们三个人待在一个帐篷里那倒是再好没有了,可惜我们没有那么大的帐篷。

车到山前必有路,走吧。

我们先要往西跋涉一段。这一段路正处于西部和冲积平原之间的浅丘坡状地,我们将在鼋山山脉东部深入二十多公里,然后再翻过鼋山向北,一直进入丘陵区。绕过那些海拔三五百米的低山后,会一直走到东北方的那个小城。

我们下午四点开始启步。本来刚下火车有点疲劳,完全可以在那个小镇上歇一歇,可是好像故意考验自己的勇气和耐力似的,小阿苔主动提出我们要马上赶路。

“夜晚怎么办?宿在山里呀?”她露着石榴籽似的白白小牙问着,眼睛瞪那么圆。

这一刻我看出她有点像兔子。小鹿默默点头。我想他这一辈子都会是小妻子的应声虫,也会是她的好帮手。

我们只有上路。

在城里,在其他地方,都难得看到这么纯洁的黄土,它黄得没有一点杂色。一开春,山上流下的雪融水在坡地上留下了清晰可辨的花纹。看来整个春天都没有多少风,因而山坡上的草和灌木显得都很规整、干净。从这儿往东北方望去,可以看到高大的鼋山主峰,那儿在暮色笼罩之前仍然布满雾障。我知道太阳落山那一刻会把一片雾霭映红。看来气压有点低,说不定会变天的;但这儿春雨总是很少,我们也许不必担心那种可怕的山间风暴。雾霭之上露出了鼋山之巅,上面几乎看不到一棵树木。离得远一点的低山上,可以看到石英石在阳光下反射出亮光。

我们脚下所处的地方只是平原和低山之间的过渡带,海拔不会超过四百米,相对高程也只有一二百米。这儿正处于变质岩丘陵地带。由于植被稀薄,当年的山落水切割得厉害,岩石风化强烈,所以山水加大了冲刷的力量。下车时经过的那个大镇子就处在一片淤积小平原上,从那里的高大树木、绿蓬蓬的沟边茅草,都可以看出那儿的土层深厚肥沃。

我并不期望在天黑以前走到大山里去,虽然这是小鹿和小阿苔梦寐以求的事情。在他们眼里,那雾蒙蒙的蓝色山峦之间差不多藏有神仙。他们听过无数大山的神话,还有那些摄影师拍下来的山间风景,都对他们起了作用。他们一个劲嚷着:快走,快走!我知道他们呼喊的声音很快就会低沉下来,一会儿将是口渴难忍,疲累使双足发胀,是变得像石头一样沉重的背囊。

看来天黑前我们只能翻过那道不高的山冈。山冈后面远远看去像有一条密林丛生的峡谷。那是什么树?有点像柞树,又有点像槐树,更可能是一片钻天杨。在林子边缘宿下来总是一件好事。

小阿苔说:“看,那一片森林!”

我告诉那不是森林,只是一条林带。它沿着一条峡谷生长,那儿有厚厚的积土,所以就长得茂密。那条林带不会超过一公里宽的。

小阿苔不同意我的判断,连连摇头说:“那里面会有狼、老虎,会有狐狸吗?”

“没有,那儿顶多有一些兔子,有蛇和刺猬;狐狸说不定有个把只,大多都是一些小动物。”

“噢哟……”小鹿有点失望。

这个地方我熟得很,在这儿从来不会迷路,除非是大雪天或山雾很浓的时候。

一条早已干涸的山间溪流出现在我们身侧。沿着溪流走下去,就会走进一条大裂谷。只有登到高处望下去,才会发现山区的水网是怎样形成的:它们怎样交织,然后再汇入另一片谷地,组成了下游几条不大的河流……这儿最有名的两条河就是芦青河和界河。

快到山脊的那一片坡地陡得很。小阿苔开始气喘吁吁了。小鹿在后面不断推拥她的背囊。她很得意又很吃力。

我们终于登上旅途中的第一个小山包。风明显地增大,吹拂着我们的头发。小鹿的浓发在风中颤动。他大概就为了这一次远足才把长长的头发剪掉,留了一个小平头。风把小阿苔的刘海吹起,露出了鼓鼓的小额头。小阿苔春风满面,举目四望。东北方是高大的山脉主峰;回头望去,我们下车路过的那个镇子一带就是一马平川了。那儿面积很大的梯田简直像画出来的。梯田之间偶尔能够看到一片镜子一样的水塘,这使小阿苔激动起来。她指点着:“看哪,看哪,多么可爱的水呀,春天的水!”

我想可爱的东西多着呢。很多可爱的东西本身、它们的创造者,反而都让人不太经意……

小山脊上裸露着一些岩石,它们由石英斑状凝灰岩构成,其中还夹杂有霏石斑岩的碎块儿。灌木棵很稀,最常见的是桤柳、小叶杨和长得不成样子的槲树。有一棵分权很多的小树就在我们前面不远,看上去很像一棵川棒。这些树木的第一批叶子已经长大,后来发出的嫩芽还毛茸茸的。再有不久洋槐棵就要开出白花了。脚边是紫羊茅和朝鲜碱茅,偶尔还能看到一两丛阴地蕨;狭叶瓶尔小草在这儿长不高,它旁边的地黄花已经开始孕育花蕾了。我告诉小阿苔,我们这时候走在路上,最好的菜肴就是嫩柳芽。我说晚餐的时候将请他们吃一顿特别好的咸饭。他们高兴极了。

翻过这个山包,远远看见林带边上有一个小村庄。房子稀稀落落,隐隐传来狗的吠叫——它们总是为即将到来的黄昏而激动。晚霞把远处的山脉沟壑、那些散落在山坡上的小屋顶都给映红了。鸡在鸣唱,各种鸟雀都在灌木棵上抖动着翅膀,长一声短一声呼叫。在众多的呼叫声中,我能清晰地分辨出野鸡、灰喜鹊和大山雀的声音。有一种细长的嗓子很像长耳鸮,但我知道只有在冬夜里才能听到它的声音。听了听,仍然觉得是鸮鸟在叫——在此地这种声音是令人恐怖的,山民们一听到这种声音就变得小心翼翼,到了晚上不敢出门……

如果到村里宿下,我想是再合适不过了。可是小鹿和小阿苔都坚持宿在野外。我们只得改道往那片林子走去。林子离村子的直线距离至少有四五公里,当然也算一个去处。现在离得近一点儿,可以看清它们的确是一片钻天杨:树肤开始泛出一点绿色,老皮正一片片脱掉,上一个冬天枯死的细小枝芽在春风里摇落,一片片小孩巴掌似的叶子嫩嫩地伸展。晚霞中,这儿洋溢着一种安谧和纯净的气息。

夜宿就要找干柴点一堆篝火,还得找水。如果没有水会是很糟的,那只得动用水囊里珍贵的贮存。小阿苔说:“不要紧,没有水我到村子里去讨。”

看来她宁可到村子里跑远路讨水,也不愿住到村子里。她对帐篷充满了新奇感。

还好,树木长在一片干干的沙滩边上。原来鼋山南坡落下的雨水在水盛季节冲成了一片水潭,它在这个季节干涸了,被水冲来的粗砂砾变得一片洁白,煞是可爱。在砂砾中间可以找到一丛丛刚刚长出的芦苇,芦苇嫩芽绿得让人喜欢,小阿苔甚至想采一点来煮饭。我告诉它的味道是不好的,只让她去采柳芽。结果她不仅采了很多柳芽,还采来了一些钻天杨叶。我只得把钻天杨叶子一片片剔除。在这儿找水并不难,芦苇旁边就有一个个小水湾。可尽管这水很清,小鹿还是有点不放心——他宁可在沙地上掏一个洞,等水慢慢渗满再用。

篝火点起来,小鹿不断往里添柴。剩下的时间我就让小阿苔注意看住那个沸腾的小锅,我来动手搭帐篷。两顶帐篷离得很近,中间再用绳索连起,这样我们夜间就能互相照应了。篝火点在下风头,火星不会落到帐篷上。它们搭在钻天杨旁边,离帐篷很近的地方甚至有一棵夜合树。它要等到夏天才开花,这时候娇嫩的叶芽已经在黄昏时分羞涩地闭合了。

离我们不远处的那个小村的狗叫声稀一阵密一阵,鹅的叫声粗糙而沉闷。这使人想到那个小村里有一份热腾腾的生活。

晚餐我们喝着咸饭,后来又煮了一点水,每人冲了一杯茶。篝火烧得多旺。天完全黑下来,天空一碧如洗。这个春天的夜晚,帐篷和篝火旁边,三个人的背囊扔在一处。尽管疲劳得很,小阿苔还是站起来踢踢踏踏跳了几下,然后又扳住了小鹿的肩膀。他们的额头顶在一块儿,后来干脆就躺在了洁白的沙子上。篝火把他们映红了。一种颤颤的感激的幸福飘过心头。我这时还想起了背囊里有一瓶白酒,它是准备在旅途上的特殊时刻享用的,比如说着凉时。这个夜晚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压下了喝酒的念头。他们俩躺在那儿,数着星星,嘴里哼哼呀呀。村子里飘出了一阵歌声,暖风里一会儿清晰一会儿含混。小阿苔屏住呼吸听了一刻,然后突然转脸对我说:

“讲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

“就讲过去你来这大山里听到和遇到的。”

嗯,那样的故事可太多了,只是我一时不知从哪儿讲起。

小阿苔笑嘻嘻的:“怪不得呀,你老到这儿来,这儿多好呀,这儿可比城里有意思多了。”

小鹿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时转向我,打断小阿苔的话:

“我们这次从东边小城跟你往前走,也到你的东部去好吗?”

我像被磕碰了一下。我说:“不,你们还是从小城那儿直接回去吧,按照原来的计划;再说我跟你们讲过:那儿已经没有什么了。”

“一点也没有了?”小阿苔睁大眼睛。这眼睛像天上的星星。

“你们看了会失望的……”

我们在篝火旁一直待到很晚。该睡觉了,我商量小鹿是不是让小阿苔一个人住那个彩色帐篷?反正大家都离得很近。

小鹿看看我,笑了起来。他又撅嘴巴又做鬼脸,不知是什么意思。后来他索性直来直去说:“你算了吧,我们不会出事的。我们早有准备。我才不会让她怀孕……”

最后一句让我吃了一惊。我马上觉得自己有点愚蠢。我原来还一直觉得他们少不更事,其实人家什么都懂。他们走得比我想象的要远多了。

小鹿伸伸舌头,最后看了一眼篝火,忙不迭地钻到那个彩色小帐篷里去了。里面立刻传出欢天喜地的声音。我明白了,这次旅行对他们来说是一次盛大的节日。

《流浪歌手》

扳指一算已经是第五天了。当我们一连翻过三座山包时,我确信小鹿和小阿苔就要告饶了,尽可能把他们背负的沉重转移到我的背囊里。可即便这样,小阿苔还是唉声叹气。小鹿牵着她的手,不断安慰。小阿苔已经有点哭哭啼啼了。我故意刺激她说:“怎么样,后悔了吧?”

她撇撇嘴:“才不呢!”

可说过之后,依然是哭哭啼啼。小鹿用各种办法给她鼓劲儿,模仿在电影上学到的那些行军歌谣,巧嘴滑舌地给她说竹板:“我们都是钢铁汉,日夜行军二百三,少流血来多流汗,打个漂亮歼灭战!”话是这样讲,他自己也有气无力了。

随着山势的增高,好像季节也在深入。在大山的阳坡上,华东山柳竟然长得黑乌乌的。在这儿的灌木棵中我们甚至发现了迎红杜鹃;鹅绒藤开出白色的花朵,通体上下那淡淡的绒毛可爱极了。这儿的植被明显好起来,各种各样的野花在春风里闪烁。草也密了,颜色深浓,几乎遍地都是大小画眉草、知风草,甚至是滨麦和羊草;偶尔在它们中间还能看到一株肥肥的千金子。在一棵野核桃树下边,小阿苔发现了一株紫点杓兰。这种花在岳父家的小花园里有。她怜惜地看着它。可惜还不到开花季节。小阿苔指指点点,小鹿又从旁边发现了一株绶草:如果到了七八月份,这个山坡上会开起多少美丽的绶草花呀!我向他们指点着,小斑叶兰、铃兰、吉祥草、萱草,等等。当初夏或初秋季节走在这个山坡上,那会是什么情景!

一只兔子箭一般从远方射来,在离我们五十多米的地方折向谷地了。山坡上空无一人,除了鸟雀的吵叫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小阿苔问:“过去你都是一个人在这里走来走去吗?”

“可不是一个人吗。”

“你不害怕吗?”

“不害怕。”

“山里面有坏人吗?”

“有;不过这儿的坏人比城里少多了。”

“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大山。”

“如果再好玩一点就好了。”

“怎么才能更好玩?你总不能让这儿满山都是唱歌的小姑娘吧。”

小阿苔两手罩在嘴巴上“啊啊”喊了几声。她想听一个回响,没有。稚嫩的声音很快就消散在大野之中。

再往前走,植被变得稀薄了。中午我们为了寻一个歇息之地,直奔了半个多钟头。到处都是荆棘乱石,好不容易找到一株可爱的柳树。我们想到柳树阴凉下面,可是到了那儿才发现不知让什么动物弄得很脏——可能不久前有一只食肉动物逮到了一只大鸟,结果到处都是散乱的沾着血块的羽毛,好像是一只大山鸡。“这肯定是狐狸干的!”小鹿说。我想也可能是黄鼬,或花面狸它们干的坏事。在这一带山上我曾经看到过花面狸……各种各样的小飞虫在阳光里旋动,有一种小蚂蚱飞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顺着光亮望去,展开的羽翼闪着可爱的粉红色。一只孤单的黑鸟,很像一只大斑鸿,在不远处的一只秃头杨树桩上蹲着,宛若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它叫了一声,嗓子沙哑,头部斜向我们,很像是对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表示问候。它对我们的到来一定是困惑极了。

继续在山半腰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我记得东边不远就是一个山垭口,我们可以由那儿往北穿过山脉,踏上一条平坦的河谷。说不定谷地里还会找到潺潺溪水,捉到一两条鱼美餐一顿呢。说到捉鱼的事情,终于使两个年轻人高兴起来。小鹿摩拳擦掌,好像用武之地就要来了。可惜他振作了没有多久又重新蔫下来。显然两人情绪很不稳定,而且互有影响,这对于山间旅程是再糟不过的事了。

前边出现了一个像地堡似的小石头屋子。小鹿最早发现,指了一下,小阿苔的眼睛一亮。我知道那肯定是废弃了的看山人的住处。走过去,果然见屋顶露出了天空;但仍然可以看到基本完好的小锅灶。锅已被摘除了,留下了一个黑洞洞的灶口。锅灶旁是石头砌起的火炕,在屋里占去了三分之二的空间,未免太大了一点。火炕上还有半截草苫子、一层柔软的山茅草。

我说:“如果我们不带帐篷,在这里过夜是再好不过的了。”

这些地方总是躲避山雨的最好去处。在山里可以遇到很多类似的地方,而且有时里面还住了人。总有那么一些不愿回到人群中的人——他们大约是野了一辈子的看山人、流浪汉,或者是牧羊人。记得在东边的那个大山阴坡,我曾经看到一个半塌的石洞子,走进去才知道里面被一双巧手收拾得干干净净,过日子的气氛很浓。原来一个看山的老人在此独居了半辈子,后来大约是一个女流浪人吧,半夜里摸到了这儿,两人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洞子。我造访的时候他们已经六十多岁了,还雄心勃勃地想生一个孩子呢。他们对我讲:已经这样努力了好几年。老太太说:

“那娃儿就是不来哩!”

老太太摊着一双多皱的发亮的手,满脸急切。

他们谈论这个事情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戴着四方小帽、神情有些怪异的看山老头还对我说:“瞧她那对大奶子,养十个八个娃也不在话下哩!忒怪哩!”

那一天他们做了很好的一顿饭让我吃。饭后还让我参观了他们的饲养场:在石头洞穴旁边不远,用柴禾棒子架起了一个大棚子,棚子下边又是树条编起的各种笼子和草窝。我看了看,几乎山里能够逮到的所有动物都被他们饲养起来了。兔子、野猫、小狐狸、刺猬,甚至是长虫、鹌鹑、野鸽子……那个老太太对她半路上找到的这个老头子崇拜得五体投地,总是无限深情地瞅着他,一遍遍重复着一句话:

“你说笑不笑死个人!”

那个老头终于也回头赞扬起老伴来,对我说:“你不知道俺这口子有多么好的饭食!什么都能让她做成好吃的。用榆树叶做面卷,用地瓜叶做咸饭。她烙出的地瓜饼啊,像斗笠那么大,像蒲团那么暄,咬一口就像吃大肥肉一样,呜啊呜啊满口香!”

临走的时候,老头子拉着我的手感叹:

“我们要是有你这么个大娃多好呀!”

按年龄看,他这句话颇为不妥。可当时我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失礼的意味。他们极端的淳朴和真诚感动了我,直到很久之后回想起来还是那么亲切——记得前几年我故意绕路到那儿找过,很想在那儿再吃上一餐饭,看一看他们的生活。可奇怪的是再也没有找到那个大石洞子。在这一带大山里我不可能迷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想了好久都想不明白……

眼下,看着这个废弃了的小石屋,我又对他们讲了那一次经历。我说:“别是一对落草的神仙?他们故意在半路上截住我,给我一个开导吧?”

小阿苔和小鹿觉得真有趣,咯咯笑了。

离开石屋时,小阿苔突然咕哝了一句:“真想喝一杯咖啡呢!”

小鹿也说:“哎呀真想!我们绕到村子走一走好吗?”

我明白他们有点受不了,决定尽快找到那条河谷,然后一直向北,抵达一个很大的镇子——从那个镇子到小城有交通车。我问他们是不是可以坐交通车直接到小城去?小鹿看看小阿苔,小阿苔一连声地嚷:

“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了!你以为我们真的不能走了吗?你能走多远,我们就能走多远!”

瞧她那对薄薄的嘴唇多么乖巧。如今这一双嘴唇再也顾不得描口红了。不过它的本色更漂亮一点儿。

我说那好,那就让我们走着瞧吧。

大约用了一天多的时间,我们终于接近了镇子。显然该好好休整一下了。当小阿苔和小鹿远远看到镇子轮廓时,忍不住欢呼了一下。这是丘陵地区所能找到的最大一个村镇了。它处在一个小盆地上,四周都是梯田,那是一种比较好的棕壤。很多年前我从这儿走过时,梯田几乎有一半栽上了各种各样的果树,到了春天满树繁花,蜜蜂一球一球的,花的香味溢满了整条山谷。鸟雀也多。这个镇子可真是美极了。镇上人很富庶,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除了果品之外,就是下边一个大理石矿……而今天看起来梯田上的果树明显减少,镇里虽然兴建了几座单薄的楼房,但整个街道看上去比过去破败多了,到处都乱糟糟的,主要路面坑坑洼洼,好多地方还挖起了深沟。多起来的是新搭的商业棚子。这儿出产一种米醋,这时米醋瓶子在街道两旁垒得像小山一样。

“这么多醋呀!”小阿苔喊着,“这里的人可真能吃醋!”

我笑了。任何一个到过这个镇子的人都会说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这种变化有点令人痛心。我发现除了满街都是拥挤的人群,堆积的破烂,几乎全世界乱七八糟的低劣商品都集中到这儿来了。一卷卷的破布、破绳子,做工低劣的衣服,贴面木制家具,漆器,其他一些手工艺制品,首饰……反正各种商品中最粗糙的那一类都汇集到这儿来了,卖给山民。我还注意到大街上多了一些台球桌,那些留着两撇胡须、穿着过了时的喇叭裤、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牛仔裤、歪戴帽子的小伙子,都在玩这种球。他们在用一种奇怪的规则赌博。这些人都叼着一支香烟,有的还戴了一副墨镜。他们口里哼着小调,用不怀好意的眼睛看着四周的陌生人,如果见了一个女人,直勾勾的目光起码要盯上一二分钟,从上到下细细地打量。那些货摊跟前不断发生争吵,有一个地方还打起来,拧成了一团,只是没有一个人敢去拉架,因为挥舞的砖块随时都能把旁观者的头砸破:这场打斗刚刚把人吓个目瞪口呆,新的一场打斗又在不远处开始……

走到大十字路口那儿,混乱达到了极点。手推车,拖拉机,拉粪便的木车,小轿车和面包车大卡车,都在不停地按喇叭。人群好像视而不见,他们继续来往拥挤。各种车子一寸寸往前挪动,结果越塞越紧……这个镇子在这一带山区是惟一的热闹之地,也是两条乡间公路的必经要道,所以就迅速热闹起来了。

我惟恐小鹿和小阿苔走丢,就把他们扯到身旁。我建议绕过大街转到窄一点儿的巷子里,他们同意了。可是小巷里的人也不少,比起主要的街道,这里更多的是卖水果和算命的人。算命的人当中有盲人,也有完全正常的人。奇怪的是一个挨一个的算命摊子摆在那儿,主顾还是不少。有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正在给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算命,先是看了手相,然后又抚摸她的身体,据说那是在“揣骨”。据算命专家讲,要想真正知晓人的命运,分析得鞭辟入里,到最后非得“揣骨”不可。“揣骨”就是揣摸骨骼。但眼前的这个男人显然在借“揣骨”之机猥亵妇女。我发现他黑乎乎的大手毫不犹豫地从领口那儿插进了少妇胸口。一阵不动声色的抚摸,少妇的脸赤红赤红,不安地看看我们,又看看对面这个下流汉子。汉子尽量神色肃穆,可是由于抑制不住的淫荡,鼻子两旁的肌肉不停地抽动。他嘴里咕哝着:“这地方是该有个痣的!”

小鹿惊怒,握起了拳头。我们一块儿盯视那个汉子。汉子嫌烫似的最后把手抽出,搓一搓说:

“你家大门口上该插一撮艾蒿了。还有,和男人上炕的时候,别忘了先用绳子把猫拴住……”

少妇喃喃说:“我们家有一只大黄猫,老爱往炕上跳……”

汉子拍拍腿:“这就结了不是!”

当他们研究着怎样把那只大黄猫拴住的时候,我们走开了。

前边的小十字路口好像很热闹,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我们走过去,立刻听到了悦耳的歌声。这歌声美得让人全无预料,让人惊愕,像在干渴的夏天突然喝了一顿清泉。往里挤了一会儿,终于看清了——小鹿嚷叫着,把小阿苔索性举起。这样我们三个人都看清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条腿瘸了,用拐杖支撑着身体,手持一个麦克风在那儿唱着。他的脸上有一道刀疤,头发又脏又乱搭到了肩膀上,看来是经常在阳光下活动的人,全身发黑。他的身旁是一个自制的音箱,一个小小的放大机。他唱的大半是一些流行歌曲,音调很熟悉;可是仔细听一会儿,又会发现那歌词大半都被他改掉了。他唱得很投入,有时眯上眼睛,有时望着天空。围在这儿的有大人、孩子,男男女女,他们都一声不吭。这儿静极了,只回荡着一个汉子的歌声。四十多岁的男人,嗓子浑然柔和,你会觉得他把一辈子的苦楚和温情都唱出来了。那调子曲折委婉,真正是如泣如诉。一支歌唱过,我看见好几个人走上去把几张纸币放在音箱上。小鹿忍不住,也送去了几张纸币。当观众做这一切的时候,歌者看也没看,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后来他终于不唱那些流行歌曲了,而完全改唱自己的歌。我相信这都是从他心田里流出来的。我承认这个镇子可没有白来,这次听到的歌大概不会忘记——这是我旅途上第一次听到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兄弟——而且身上还有残疾——唱出了这么动听的歌!他的歌词再平易不过,可是却能把我带到一个凄然旷敞的意境。我沉浸在他诉说的那种情境中,一时忘了其他。他唱道——

……

六月里把麦子割,

后脊梁顶着一团火,

麦芒儿扎肉,麦秸儿刺手;

干了一天,麦捆儿堆成了垛,

再去邻居家借牛,

牛老了,打也不肯走。

十月里,玉米熟,

我跪着掰下棒子把口粮往囤里收,

天凉了,烙块锅饼,

扎上棉袄,山南山北出去走走。

……

听着听着,我觉得身边出奇地安静。转脸一看,小鹿和小阿苔垂下了眼睑。我们在这儿站立了很久很久。所有人都一声不吭。到后来他唱累了,仍然有人喊出乞求似的声音。他们都想再听下去。可是那个人实在累坏了,斜靠在墙上,拐杖松了,倒在了地上。后来他去摸拐杖,小鹿就跑上去替他扶起。

这个中年流浪歌手身上有一股魔力,他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跟着。跟随他的大半是一些年轻人,我们也裹在了这一伙人中间。他从镇子的小十字路口一直往西,走啊走啊,后来我们看到他在一个卖汽水的小摊跟前停住了,掏出五毛钱买了一杯喝了,抹抹嘴巴又往前走。他的腿拐得并不重,他走路时就用那拐杖把那个包裹挑在肩膀上,只是唱歌的时候因为站久了不得劲儿,才要用那个拐杖把身子撑住。他的步态多少有点像我东部平原上的挚友拐子四哥——想到那个老人,我心里立刻一阵发烫。

天快黑了,小鹿到路边一个小铺里买来了一瓶速溶咖啡,然后又急匆匆走出。我们仍然在看那个一拐一拐的人,心里都沉沉的。这时候疲累和其他烦恼一股脑儿都给抛掉了,我们视野里只有那个身影。整个乱哄哄的镇子竟然都被遗忘了。那个人走了一会儿大概累了,就在镇子西头的一棵槐树下坐了。一伙青年恋恋不舍围上去,他们看着他,很少说什么。我相信这些年轻人不仅是些歌迷,更重要的是这个流浪歌手的声音里有什么东西击中了他们。

天黑了,四周的人一个一个散去。后来,我想他大概也该回到自己的住处了。他站起,不安地四处瞥瞥,目光在我们身上停留一瞬,往前走去。

我们待在那儿。我小声问小鹿和小阿苔:“我们在镇里宿下吧?”

他们没有吭声,只是看着那个一拐一拐的身影。后来小阿苔说:“不,我们也到野外去。”

我们往前走,不知不觉地尾随着那个一拐一拐的身影。前边是一片小树林,他大约发现有人跟踪,到了小树林那儿竟然一跳一跳跑了起来。我不忍心看他这样,就对小鹿说:“算了,我们等一会儿再走。”

小鹿抿着嘴角看那个隐没在树林里的身影。

天黑得越来越厉害,我们尽快寻找自己的宿营地。小阿苔仍然要到那片小树林里去。我知道她想再一次看到那个流浪歌手。我拒绝了,怕再一次惊扰那人。我们故意绕过小树林往北,发现了一条浅浅的水渠。我们走到渠畔上,沿着它折来折去。前面是一丛茂密的紫穗槐棵子,这说明快有水了。紫穗槐棵的旁边有那么多蒲苇,可见拐弯处水渠变宽了,而且蓄了很大一汪水。当然农田中的渠水是不可用作炊饮的,好在我们的水囊里还有水。我们决定就在紫穗槐棵旁边那块平地支起帐篷。

可是当我们动手点起小锅的时候,突然小阿苔喊了一声跳起来。

我和小鹿过去一看,原来她在抱柴禾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人——是那个歌手,他已经先一步抵达了这儿,刚才蜷着身子躺在紫穗槐棵下,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想不到小阿苔伸手摸索柴禾时摸到了他的头发……原来他从小树林里穿出,藏到了这儿。他大概估计我们会尾随他进树林吧。他为什么这么胆怯?对我们为什么疑虑重重?

他支支吾吾,连连说:他是要在这儿困觉的,他可没有打谱吓我们。

我心里一阵难过,连忙向他解释——我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请他不要害怕,和我们一块儿吃晚饭,等等。

流浪歌手呆呆地看我们。篝火燃起来,他的脸暗一下明一下。后来他总算一声不吭地盘腿坐在了那儿,看来要这样坐等天明。小锅里米水翻腾,一阵浓烈的香味使流浪歌手的眼睛明亮起来。吃饭了,我们一再邀请他喝一碗米粥,他答应了。小阿苔殷勤地给他盛饭、拿干粮。他感动了,乱蓬蓬的胡须抖动着,接碗的手也不停地发抖。我离得近了些,闻到他头发上散发出一股邪味。我心里纳闷的是,这样的人竟然可以唱出如此甜美的歌子!我问他话,他尽量答得简单,有时干脆一声不吭。后来我们就不便过多地询问了。

睡觉的时候,我把自己的帐篷挪出一块让他睡。他怎么也不应。后来我看到他把肩上的包裹解开,展开一条口袋模样的东西,抖一抖就在帐篷旁边躺下了。篝火烤着他。看来他很愉快惬意。这一下我怎么也睡不着了。半夜爬起来,待在篝火旁边,添一点柴禾,然后动手煮一杯茶。我蹑手蹑脚,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尽管这样还是把流浪歌手给惊醒了。他坐起,立刻到怀里去掏一包烟草,礼让一下就自己吸起来。

小鹿和小阿苔也从帐篷里钻出,围到了篝火旁边,直盯盯地看着流浪歌手。

接下去的交谈,使我们得知这人也是东部平原上的。他从小喜欢歌,不仅会写,而且会唱。他十几岁的时候,甜美的歌声就由地方的一个广播站给录过音,在喇叭上播送过。后来他曾去报考过一个文艺团体,大约就因为身上的残疾,没被录取。这是他抱憾终身的事情。可怕的是后来。他们兄弟两个,父亲临死前立下了遗嘱,考虑到他的身体不好,就把一大间屋子分给了他,另一小间分给了兄长。兄长娶了媳妇,他们还是在一块儿劳动,一块儿做饭吃。有一年上他到这个镇子赶集耽搁了两天,回家时,想不到狠心的哥哥嫂子改了遗嘱,还伪造了一份契约,把那一大间房子收回了。嫂子说:整幢房子都是俺的;不过好歹也是兄弟两个,就凑合着住在一块儿吧。他当时惊得目瞪口呆。不过他还是把这些接受下来。他知道自己是一个不中用的人。他起早贪黑到地里做活,后来家里的零碎活,喂猪,剁猪菜,拔兔子菜,放羊,都由他一个人包揽下来。他一离开这间屋子,一跑到田野里就不停地唱歌,直唱得眼泪汪汪。有一次他哥哥到外边找他,因为天黑了他还没有把羊牵回;哥哥一看他在这儿唱歌,就啪啪给了他几个耳光,说他只知道在这儿痴嚷,快死在外边算了!说着牵过羊就走。他一个人给扔在黑影里。往回走的时候,路过了一眼机井。那时候的机井又细又深,他低头看了看,见里面的水亮里有几颗星星在闪,那几颗星星真美呀。他当时真想扑到那几颗星星中间。后来他闭了闭眼睛,咬了咬牙,又忍住了。就那样,他算是走了回来。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到那间屋子去住,而是在村头搭了个草棚子,回去把几个破碗和一个生了锈的铁锅子搬出,一个人过了起来。一到了农闲季节,他就背上一个小布卷南南北北唱起来。他去得最多的就是这个镇子,因为他记得就是在这个镇子的一次游荡中回晚了,才发生了那样的变故。他说他挣的钱并不少,每一次从立冬到春天这一段时光,算是他的好日子。那么多听歌的人,这个塞五毛,那个塞一块,能把他的包子装满。“不过,我可不敢在热闹地方住……”

他告诉我们,他脸上的这道伤疤就是有一次被一伙年轻人用刀子割的。他说那次唱了一天,累极了,就钻在村子东头的一个草垛子那儿睡着了,后来被人用脚踹醒。他一看,有三两个年轻人用刀子逼着他,让他把唱歌挣来的钱如数交出。他把身上的每一个兜兜和包包都翻过来了,所有的钱,连钢镚儿也没有落下,都交给了他们。可他们还是嫌少,硬说他藏了,就在他的左颊上划了一刀。血呀,哗哗流,他用手去捂,感到血水是烫人的。从那儿起一到了晚上,他唱完歌子就要东躲西藏……

小鹿一声不吭。小阿苔在抹眼。

我问了他的年纪,比我还小一岁。可是他看上去已经是五十多的人了。我告诉他,我也是小平原上的人,我以后一定要去看他。

小鹿想起了什么,指着我对流浪歌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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