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炎热的休沐日。孙坚一家带着三十来个仆从,在县城外的驿道边焦急地向南边张望着。原来,昨日祖茂家的快马已经入城来报,约在今日巳时或午时之刻,祖茂就会带着新妻徐嫱以及家中的部分奴婢与部曲,来到盐渎县城接任县尉一职。徐真也会携新妻孙雯一道来看望孙坚。想到马上就会与久别的亲人挚友重逢,孙坚心里怎能不激动。而更让他挂怀的,则是客居在祖家的胡婵。其实祖茂在前一封密信中就已知会孙坚,胡婵生下的儿子已经快一岁了,但直到现在为止就连个名字都没法取,而从中作梗的便是祖家老太爷。祖茂希望孙坚能够认了这孩子,并同时将胡婵纳入孙府,以免祖老太爷再就此事絮叨。孙坚虽在回信中一口答应祖茂,心中却也颇为忐忑,因为他不得不考虑吴甄的态度。尽管对纳胡为妾一事,吴甄曾满口答应,但吴甄会如何看待胡婵带来的这个来历模糊的孩子,孙坚心里就没谱了。更何况,在孙坚射杀太平道海贼后,吴甄与他的关系一直若即若离,目下她是否还有心情兑现前言,孙坚心里更是没有着落了。
想到这里,孙坚不由得回过头看了一眼正在指导仆从准备饭食的吴甄。她则佯装没有看见丈夫投来的目光,依然脸色严肃地摆弄准备烧烤河鱼与烙饼的炭火,同时小声叱责着身边婢女的笨手笨脚。至于与其近在咫尺的吴景,她则更是不屑一顾,就像他压根儿不存在一样。由此可见,吴甄对弟弟擅做主张与左氏私通之事依然还耿耿于怀,只是考虑到宾客将至,不便露出声色罢了。甚至孙贲与孙辅这两个小孩,亦被这种尴尬微妙的气氛所感染,远远躲在一边自顾自吹着竹风车打发时间,不敢多说一句话。
孙坚叹了口气,继续手搭凉棚往南边观望,心中疑惑祖茂一行怎么还没来。被太阳烘热的微风,则一边吹动着驿道边的柳树条,一边将懒洋洋的蝉鸣从一棵树传向下一棵树。
正在此时,但见驿道上一骑飞马携尘而来,急促的马蹄声让人心绪一下子就亢奋了起来。但听得马上的驿卒大喊:“广陵郡署行罚檄到盐渎!”
孙坚一惊。“行罚檄”是汉代官署之间传递的一种用以公开揭露官吏过失的文件,以便让阅檄官吏都能引以为戒。而今日这份行罚檄所要揭露的,又将是何人的过失呢?
孙坚站到驿道边的一块高石上,大喊:“我便是本县县丞孙坚!将檄文先传阅于我!”那驿卒听了便放慢马速,在孙坚面前跳下马背,解下绑缚在背上的这根约有半人高的行罚檄,恭敬地呈上。
孙坚掂量了一下手里的这根用硬木树枝削成的行罚檄,但见其四面都密密麻麻地书写了隶体的檄文。横着读这些文字实在太不方便,孙坚便示意驿卒将其竖起,自己则单膝跪下一列列细读。身后的吴景见了,也凑过来一起解读。
两人一边读,一边皱眉。原来这行罚檄说的是广陵郡堂邑县县尉岑进的事情。据檄文的描述,被通缉的党人张高流窜到堂邑县六合乡白虎亭虎爪里的亲戚家,身为县尉的岑进知而不报,甚至包庇张高,助其渡江南下扬州继续隐匿。现郡署与徐州刺史部都已查获岑进与党人私通的文书,铁证如山。至于岑进本人,则已被革职押送东京洛阳等待朝廷严审,恐怕性命难保。堂邑县县令公孙操亦有渎职之嫌,罚去半年俸禄,以观后效。郡署就此告诫各地官吏,要严查外来人员,并全面自查县、乡、亭、里各级吏员是否有私通党人者。若再有此类不法行径,必将加重处罚。
“阉——”基于读书人对于党人的天然同情,吴景又要开骂阉党了。孙坚一看不好,立即将话头抢过去:“焉有身为县尉却私通朝廷钦犯的道理!”吴景听罢脸一红,这才意识到刚才差点在这驿卒面前失了言。原来这驿卒是直接归属广陵郡而非盐渎县的,平时也负责搜集各种不利于朝廷的风言。在其面前说话,自然是要格外小心的。
孙、吴将行罚檄读完,交还驿卒,并教下人给他送了清水。驿卒喝罢水,向孙坚道谢,然后立即上马,往县城方向赶路去了。他的最终任务是将这根木棍子树立在县厅门前,让所有人都能够看到私通党人者的下场。
“阉党的鹰犬!”吴景见驿卒走远了,终于将他想说出的话说了出来。
孙坚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私通左氏、有碍教化的事情要是也上了行罚檄,恐怕就连被通缉的党人都会鄙夷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晚去做什么了!”
吴景脸一红,不说话了。其实正如孙坚所言,昨夜他与尚在服丧期的左氏在县城南部租下的一个小屋内又苟且了一回,半夜回到家也是蹑手蹑脚的,正被孙坚撞见。其实孙坚这几日一直在托人探寻适合吴景年龄与家境的清白女子,却不料这头的吴景还是对那疯寡妇念念不忘,这不由得令孙坚相当窝火。他也多次暗示吴景可以找几个姿色不错的御婢以解燃眉之火。然而,他也不知道那左氏有何本事,竟然能把吴景迷得神魂颠倒,无心他顾。而在孙坚看来,今日祖茂与徐真的到来,或许便能够为劝说吴景增添新的助力。想那神通广大的徐真,既然能为祖茂找到徐嫱,难道他就不能为吴景再觅到他所心仪的女子?想到这里,孙坚又忍不住拉了拉吴景的衣袖,好言规劝道:“奋起啊,你不要误会,我其实一直是和你站在一起的,有些事情你姐姐不懂,我是男人,我懂。你是不是觉得年长的、有过经历的女子更有风韵?这个想法本不丢脸,我也就是因此喜欢胡婵的。但是左氏身份特殊,占其便宜有碍官场风评啊!天下成熟女子有的是,我再为你寻觅,如何?你喜欢年长的、二婚的,乃是死了丈夫的寡妇,我都认可,只要你喜欢。只是我们要对得起死去的丁县尉啊!”
吴景紧咬嘴唇,一言不发。这时候一只蚊子飞来,吴景下意识地用手抓了抓脖项。孙坚眼角的余光以顺此方向撇去,却在不经意间发现吴景锁骨处竟有绳子绑缚所留下的红痕。孙坚一惊,抓住吴景,问道:“这是这么回事?”
吴景羞得脸色红得发紫。半响后才鼓起勇气在孙坚耳畔低语:“那左氏喜欢将男子绑缚起来寻乐,小弟我也正有此癖好,所以才留下……留下此痕……”
孙坚听完,连打吴景一个耳光的心都有。但想到黍米糠菜各有所好,他也勉强忍住了。他大力放开吴景的衣袖,背对着他,不再与他说话。
在远处的吴甄敏锐地观察到了丈夫与弟弟之间怪异的举动。她刚想张口说些什么,但突然觉得肚内略有小动,也就闭上了刚刚张开的嘴。原来,还没出世的孙策刚刚睡醒了,正在吴甄腹内翻身。
须臾后,驿道上又有车马奔来。孙坚闻声又登上高石观看,发现整整一个车队正在向这边驶来。其中五辆是车厢四面敞露的轺(读“摇”)车,两辆是车厢封闭的軿(读“拼”)车,四辆是装杂物的役车,其中甚至还有一辆形制类似诸侯所坐的驷马安车的豪车。整个车队前面有一个小厮正在撒腿狂奔,那就应当是“辟车伍佰”,也就是汉代为车队担任开道员的快跑手。而在整个车队后面,则有五十人左右的奴婢与部曲跑步跟随。真是气势非凡!
等那辟车伍佰跑近了,孙坚才发现此人有点眼熟。原来他叫祖迅,祖家收留的孤儿,后做了祖家的部曲,曾跟着孙坚在会稽郡的山阴与句章打过许贼,有长跑百里而不喘的专能。而那祖迅也迅速认出了孙坚,一边扶着被跑歪的冠冕,一边远远地大喊:“县丞大人,我家主人就在后面!刚才我们遇到传行罚檄的驿卒,不得不让路,所以略有延迟!望见谅!”
孙坚苦笑着摇摇头。这祖茂还没有拿到县尉的印绶,就拿出了与其地位不相称的行头与排场,可见其虚荣。如果以后祖茂没事出门就拉出这么大的阵仗,是不是也会倒逼孙坚本人也开始重视朝廷仪轨,大功干戈呢?这可是有点违背喜好简装速行的孙坚的本心。
孙坚一边在琢磨着规劝祖茂的措辞,一边在等待着祖茂本人的出现。却不料那祖迅身后出现的第一匹快马上骑坐的并非祖茂,而是孙坚的亲弟弟孙静孙幼台。但见孙静头上戴着竹制鹊尾冠,身上穿着走着金丝边的白色直裾衣,身下的黄骠马的毛鬃修剪得非常整齐,马首顶还做了一个形似高角的发尖,上面涂抹了赤、白、靛三色的漆,跑起来摇摇晃晃的,相当招摇。孙坚一皱眉。一向简朴的弟弟怎么现在也这么浮夸了?这才过了几天富日子啊?
还没等孙坚对弟弟打招呼,孙静就远远地喊道:“二哥,一向可好啊?”
孙坚也回喊:“三弟,你要来为何也不知会一声?”
孙静哈哈大笑:“自家兄弟,想来就来。”说罢他往身后的驷马豪车上的老汉大喊:“爹,文台就在前面候着!”
孙坚又是一惊。原来老父孙钟也来了。他那往驷马车望去,但见这拉车的驷马各呈黄、赤、青、白四色,马首都顶着夸张的红雀羽冠,车横档上则立着鎏金铜雀,车厢的装饰也可谓“羽盖华蚤”。而孙坚的父亲孙钟,也正坐在这绚烂的华盖下,对着孙坚笑眯眯地摇着孔雀羽五彩扇,喊道:“孩儿,老父好想你啊!”
孙坚见状立即对身后的吴甄做了一个手势,然后忙不迭跑过去给孙钟下拜行礼,吴甄、吴景姐弟也随后小跑来行礼。孙钟见吴甄腆着肚子,慌忙叫她免礼,生怕压迫了她肚子里的孙儿。孙坚红着脸说:“我只知道祖茂、徐真来了,不知道父亲大人与静弟也来了,否则一定要多迎出几里地。”
孙钟摆摆手:“我就是故意不让你知道我要来。广陵郡离富春不远,又不算出远门,更何况是看自己的儿子,不用你跑这么远来接。”
孙坚摇摇头:“其实路算远了。这一行,父亲大人你得从富春出发去乌程,经过吴县绕过震泽(注:古太湖),然后经过无锡、毗(读“皮”)陵、曲阿再到丹徒附近的大江渡口,从那里渡江出扬入徐。入徐后,你们还得从广陵到高邮,然后才能到盐渎。真是舟车劳顿啊!”
孙钟笑着再摆摆手:“你没全部说对。从广陵后我们没有直接去高邮,而是到海陵县转了一两天,然后才折回高邮来盐渎的。好不容易来次徐州,得多看看,多玩玩,呵呵!再说有这驷马的安车,坐着可舒坦呢!”
孙坚对着这安车略略叹了一口气。孙静一眼看出了哥哥的心思,抢白道:“哥哥是不是觉得父亲是黔首布衣,坐不得诸侯才能坐的安车?哥哥啊,现在有钱人僭越礼制的事情不要太多,朝廷法不罚众啊!只要有钱,人人可诸侯。什么印绶啊,官俸啊,依小弟看,都没有记在名下的地产与奴婢来得实在。”
孙坚刚想训斥小弟的孟浪之语,但碍于父亲的面子,还是忍住了。孙钟见状马上将话头岔了出去:“人各有志,阿静的志向就是学严光在富春江畔钓钓鱼,而做二千石、为天子分忧的大事,就拜托阿坚你了。”
孙坚盯着孙静的眼睛,绵里藏针地回应道:“父亲说得好,要你阿静学余姚的严光严子陵。你可知为何我们扬州人纪念严光?并不是因为他善于钓鱼,而是因为他曾帮光武帝陛下起兵讨贼,一统华夏,事后却淡泊名利,归隐乡间。你还没为朝廷分过忧,却先做起了隐士,这哪里是严子陵的作派?”
孙静也不依不饶:“二哥,你敢说你跟着臧大人讨伐会稽许贼的时候,小弟没有出过力?只是小弟生是富春人,死也要做富春鬼,出了吴郡的事情我就兴趣不大,出了扬州的事情我听都不想听。以后大哥要学光武帝打天下,打到别的州郡小弟不管,只要回到江东老家,我一定效犬马之劳!”
吴景听了故意大力咳嗽起来。孙静这话谋逆的意味太浓了,竟然敢将区区一个县丞比附当朝开国皇帝。吴甄也皱了一下眉头,却又突然“哎呦”了一声。原来此刻小孙策正在她腹中欢快地手舞足蹈,搅得她直冒虚汗。众人忙围上去关切地询问。吴甄忍着疼,强装微笑表示无碍。不料那孙静还是不知收敛,不等孙坚同意,就擅自将耳朵贴到嫂子的肚子上聆听里面的动静。须臾后,他突然兴奋地喊出来:“我听到小侄策儿在说什么了!”
“说啥了?”孙坚没好气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