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署厅堂外的小吏听到孙县丞的发令,立即敲起了门前的金鼓。不久后,田家代表二十人,丁家代表十五人,都披麻戴孝,沿着长廊,鱼贯来到县令的主厅前。因为厅内容纳不了这么多人,大多数代表只能坐在门口,眼睛往里瞅。见到在堂上坐着的不是赵县令而是孙县丞,两家人都有点诧异,不知说些什么。吴景见了有点生气,站起来呵斥:“见县丞大人为何不跪!”
两家人都极为勉强地跪下,有气无力地说道:“草民拜见县丞大人”,脸上却都带着对于这个扬州外来官吏的不屑。孙坚则脸上堆着笑说:“县令大人今天有事出巡,由我孙坚代行其职责,请诸位尽抒胸臆,本官一定为民作主!”
说到这里,田家总代表、刚死去的田彧的长子田邈站了起来,指着丁家阵营的一个年轻女子说道:“老朽是田家原户主、先父田彧长子田邈。此女系先父生前所纳之妾,但迎娶三日后先父就突然亡故,可见是此女克死了先父。但考虑到我田家家风一向宽厚,故而就不再追究,只是将丁氏撵出家门。不料丁氏不思悔改,竟然在先父亡故之后就与人勾搭成奸,还暗结珠胎,生下一个男婴,到处撒谎说是先父的种,妄图以此为口实霸占家产,实在是可恶至极……”
田邈其实也是六十几岁的老人了,不料说起话来声如洪钟,听得孙坚鼓膜发麻,心中不由得对田彧老爷子生前的风姿遐想连篇。不过,田邈恶毒的话语,也惹得手抱婴儿的丁氏大肆啼哭,丁家阵营一片喧嚣,整个厅堂瞬时陷入了混乱。
“一个一个说!不要喧嚣!”吴景大声喝道。
“我代表丁家说话。”一个声音低沉的青年男子拄着哭丧棍站了起来。他把额前的乱发往后一捋,抬起了头,看得孙、吴与四下的曹吏都一起惊叫起来:
“丁县尉,怎么是你?”
“不错,正是丁昊。”丁昊用坚定的眼神与孙坚对视着。
吴景暗觉县衙第三把手与第二把手如此目目相对,实在有碍观瞻,立即站出去替孙问话:“丁县尉,你身为朝廷命官,遇到亲属涉案,本该避嫌。你却利用为家母丁忧的机会打本县的官司,不怕外人责你以权谋私吗?”吴景言罢,身边几个围观的田姓曹吏也都纷纷附和。
“吴功曹此言差矣!”丁昊不卑不亢地应道:“圣人说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身在县衙当差,遇到家人打官司,自然要避嫌;可我丁昊当下既然还在丁忧期间,就是草民一介,自然有权打官司。”
吴景也不依不饶:“可圣人也说过: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你既然在丁忧期间,就得好好守孝思母,不可横生是非。请问:阁下为何现在不在守孝,而又到了县衙?”
丁昊冷笑一声:“请教吴功曹,何为孝?”
吴景不假思索地回道:“圣人也早就说过了: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
“好!吴功曹说得好!”丁昊击掌大叫,继续说道:“所以,孝子要乐父母乐之乐,忧父母忧之忧,是否?”
“然也!”吴景点头。
丁昊接着往下说:“家母病危时,最忧虑的就是我这侄女的遭遇。她对我说,这孩子命苦,被田家玩弄后惨遭抛弃,肚子里明明是田家的种,却横遭污蔑是野种,真是让全族脸上无光。换言之,我丁昊要是无法给侄女讨回公道,就是违背家母遗愿,也就是不孝。丁忧期间为了家母遗愿而来打官司,在下看来,正是孝子当为之事!”
丁昊说罢,丁家阵营一片叫好。
孙坚摆手叫大家安静一下,然后继续笑着说道:“尽管两家分歧很大,但也并非毫无共识。丁氏曾是田家纳的妾,这一点当无争议。按照汉律,凡是妾都无法继承遗产,这也是无异议的。所以,若丁家要分得田家遗产,只有预先证明丁氏之子是田家的种……”
丁昊立即打断了孙坚的发言:“这事不需要证明。侄女给田老爷子做妾之前还是黄花闺女,做妾之后就怀了孕,不是田家的种是谁的种……”
田邈听了立即反驳:“先父纳那贱人的时候已经八十八岁高寿了啊,与先父同房三日就能够怀上,你当先父是廉颇再世?分明是丁氏被休之后再勾搭别的野男人,怀了野种,然后到处胡说是田家的种!”
丁氏听了再次哇哇大哭起来。丁昊悲愤地反驳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说我侄女勾搭别的男人,请问她勾搭谁了?可有证据?”
田邈一时语塞,但想了想,回道:“说到那野男人,那个刘大夫最可疑!很多人看到他和那丁氏过往甚密!”
“你胡说!我家侄女产后虚弱,便请了刘大夫上门调理,而且其诊治时我家族人都在场,刘大夫从来没有非分之举!”丁昊迅速还击。
“你们丁家自己人做自己人的证,我们田家不认!”田邈也是寸土必争。
孙坚手里摇动着笔杆,陷入了沉思。丁、田二家的观点都有一定道理,又都难以说明彼此提出的疑点。那么,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呢?他一边想着,一边在不经意间低头看到了妻子吴甄昨夜给他缝的一个香囊。他由此突然联想到了吴甄说到的房产的事情。于是,孙坚将话锋一转,开始向田邈问起了别的事情:
“田老伯,若抛开丁氏不谈,你们田家到底有多少遗产可以继承?又有哪些人可以继承?”
田邈被这个有点古怪的问题问得有点蒙。他与族里人沟通一下意见后,回道:
“先父留下的遗产,主要有县城外三片庄园与四片盐场,以及县城里五座房产。大小奴婢有四百五十七人,佃户一千两百二十三人,精壮部曲五百二十六人,盐奴一千八百四十三人,船奴一百八十九人,载量三十石的小艇五十艘,载量八十石的大艇二十七艘,马车一百二十辆,牛车一百一十辆。至于马匹、耕牛、家禽的数量……老朽年纪大了,记不清了。老朽是新户主,这一点大人可以查验官府的户籍记录。家母已经离世二十年,此后先父没有再立过正妻,只有四个妾,不过不算那个贱人。先父留下的儿子,算上老朽,是五人。留下的女儿也是三人。还有孙子二十人,外孙八人……”
“那包括老伯在内的令尊的五个儿子,其中几个是为正妻所生呢?”孙坚再问。
“前四子是老朽亲身家母所生,第五子是先父在七十岁纳的小妾卞氏所生。”田邈回道。
“哦,”孙坚想了想问:“那么,那位排名第五的田大叔现在何在呢?”
“五弟要照管盐场的营生,今日没来。”
孙坚点点头:“不过本县丞有一事不明:那卞氏是令尊七十多岁纳的妾,她生的孩子你们田家认,为何就不能认可丁氏的孩子呢?”
“大人有所不知!”田邈解释道:“先父纳了卞氏后,吃了好几副药,花了三年才生下了五弟,而期间所有过程田家上下都悉知,故不可能有诈。而先父纳丁氏后旋即暴死,后来丁氏又突然宣布怀孕,此事怎能不叫人生疑?”
听到田邈又开始重复前面那套说辞,孙坚不再有耐心听,转头问丁昊:“按照丁家说法,这孩子是田家骨肉,因此有遗产分割权。若你们所说属实,那么你们希望获得多少遗产?”
丁昊拱手答道:“按照汉律,死者亡故后,遗产继承顺序是儿子、父母、寡妻、女儿、近孙、远孙,等等。遗腹子也可与死者生前所生儿子分享继承权。因此,我侄女所生孩子,继承权应该在田家排名第六。但丁家不贪,家里也不穷,不是真要财产,而是要个名分。我们只要田家同意将孩子编入族谱,并在城内五套房产中匀出两套较小的房产,分给他便可。其余盐产、田产、奴婢,我们一概不分。”
“哪里两套房产?”听到“房产”二字,孙坚眼睛都亮了,并示意手下立即在地上展开全县城的地图。
丁昊俯下身,在图上指出了他看中的两套房子,其中一套就是吴甄看中的日字院。
孙坚办案的劲头大增。他隐隐看到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机会。他转头再问田邈:“老伯,丁家的胃口并不大。你们田家的大利在于城外的盐场,可人家丁家闭口不提,只要区区城内两套房产。你们就松松口吧,给人家孤儿寡母行一个方便,这样也利于县内和气。”
田邈发现孙坚的口气开始转向丁家了,有点急了:“孙县丞,这不是利大利小的问题!让一个不明不白的人进族谱,这脸我们丢不起啊!”
孙坚一皱眉:“说那孩子不是你们家的种,只是你们一方的推测,并没有证据啊?”
“说那杂种是我们家的,也没有证据!”田邈气得银白色的胡须乱飘。
孙坚立即示意田邈不要激动,并叫仆从张顺给其看茶。不料张顺却在其耳边低语:“大人,昨夜小人查验,发现郡里发给曹吏们的醒脑茶其实都变质了,不能拿来招待客人……”
“有这等事!堂堂广陵郡郡府也做得出这样的事?!”孙坚的眉毛结了锁。不料张顺立即补充道:“这事以前经常发生,我们的应对之策是:若遇客人需要招待又没有茶,就用螺羹汤替代。反正我们盐渎靠海,新鲜海螺有的是。”
“好,螺羹汤这里每人一碗,算在我帐上,从我俸禄里扣!快去办!”孙坚催促道。
“诺!”张顺叫了几个人,飞跑了出去。其实,署衙后面的官舍就有庖厨,厨子们今早知道茶叶变质的消息后,就已经到了市场外买了半斗海螺。这些钱本不用孙坚出,而可从公帐上扣。孙坚故意提出从其俸禄里扣除螺羹汤钱,也是为庖厨卡油制造机会,以便收买此地人心。
不久后,厅堂里每个人面前都有了满满一碗海螺汤。孙坚刚想喝,却发现一边吴景皱着眉头不喝。他立即催促道:“奋起,先歇息一下吧,喝点汤提神!”
“文台,你忘记了,我和我姐姐都没法吃海里的东西,否则身上会出风疹。”吴景叹口气道:“其实我也知道,海螺真的很美味。”
“呵呵,我忘了……”孙坚笑着开始自己喝汤。但刚喝了一口,他就注意到的田府中的大多数人也没有喝汤。丁氏一族则大多喝得欢畅。
“这海螺羹汤非常鲜美,为何诸位不享用?”孙坚疑惑地问田氏一家。
田邈答道:“并非我们不给大人面子,也不是这汤羹不好。而是因为我们田家上下有奇症,吃了海里的东西身上就发风疹,奇痒无比啊。所以今日只好望螺兴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