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恨水东逝

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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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八福晋撒泼闹御苑 乔引娣承恩会旧情(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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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时一记杀手锏突然打向允禩,京华震动。允禩允禟允三位王贝勒府家人残余的也有将近四千人,图里琛的九门提督衙门倾巢而出各府里突袭撵人,直到辰牌时分才集齐,由顺天府宣布,允禩家人发往云贵,允禟家人去广西,允家人发遣湖南四川。那些家人都是拖家带口的,立时哭声动地。无奈人在矮檐下,水火棍子无情棒逼着,也只好扶老携幼立时动身。三四千人的大起解,加上押送兵士衙役,总在五千人上下,出城又是盛夏白日,简直像一支浩浩荡荡溃败下来的军队。小的啼老的哭年轻的咒天骂地,景象惨不堪言,市民们尽有凄惶陪泪的。

但官场与民间历来不同风,老百姓见的是“形容儿”,官员们却是用心“品味儿”。张廷玉和方苞一到露华楼,第一批送上六部的奏折,拆开来,竟清一色的是弹劾阿其那塞思黑的。轻一点的说他们“纵奴为非,不思改悔”,兴头大的,就开列允禩等人十大二十大罪状,大逆犯上,觊觎帝位,乃十恶不赦罪不容诛之人。“伏愿皇上大奋天威,效周公之诛管蔡,大义灭亲,杀阿其那之党于辇下,以儆天下后世乱臣贼子。”有的官员“反省”更为“深刻”,连带着引申雍正御制《朋党论》,从允禩之结党不法为害邦国,联系到借科名结党,“师生夤缘,勿思纲常;科第私援,讵念君父”。点名大骂李绂,如同钱名世一样为“名教罪人,奸狡虚伪之徒”。也亏这班人文章来得快,天尚未午,已从大内军机处转到露华楼一百余份。

张廷玉已经三天没有回紫禁城,和方苞一起住在清梵寺。弘时在韵松轩施为,他竟全然不知。一下子接到这么多的奏章,心中惊疑不定,收拾了一下零乱的桌面,正要过风华楼那边去见方苞,楼梯一阵响,方苞已经上来。他一揖而坐,笑道:“大王之风一夜,云树骤起波澜啊!我那边楼下楼上,和你这边一般无二。”张廷玉道:“太反常了,出了什么事呢?”

“刚才我问过送折子的小太监。”方苞小眼睛眨着,椒豆一样放着光,“韵松轩发令,三府男女丁全部起解云贵川桂!这风的‘青萍之末’就在这里。”

张廷玉目光悠忽望着窗外,良久,微微抽着冷气说道:“我已知道这些折子来历了。三爷魄力好了不起!”正说着,秦狗儿一溜小跑上楼来,张廷玉摆手厉声道:“我和方相正议事。今天上午谁也不见,叫他们散了吧!”

“不是……是……”秦狗儿扶着楼梯,结结巴巴说道,“是八福晋闯进园子,先去韵松轩,三爷不在,就奔这儿来了。”说着便听楼下一个女人声气吼叫:“我男人还没有革掉民王王爵!就算他犯罪,改名‘阿其那’,我看你还不如阿其那体尊贵重!我是八福晋,顶尖的诰命也没有革掉,就算革掉了,我还是安亲王郡主——这个身份不能见见张廷玉?弘时这个小巴儿都吓得钻沙子逃了,张廷玉算他娘什么阿物儿——闪开!”接着“啪”的一声,似乎哪个人挨了她一耳光。张方二人一愣间,一个女人大脚片子噔噔响着已经上楼,头上镂金二层朝冠上红宝石闪闪发光,颤巍巍饰着七颗东珠,身上穿着绣五爪金龙四团吉服褂,肩上披着镂金领约,重金黄绦中贯珊瑚,片金绿朝裙下露着一双天足,穿着青缎绣花鞋,年纪在四十岁上,形容却依然俏丽俊爽,却是星目含怒柳眉倒剔,盯着张廷玉——她就是允禩的结发妻子、安亲王岳乐的娇女、京师王府头号泼辣福晋观音图了。她怔怔地盯了张廷玉移时,忽然一屁股坐了楼板上放声大哭!

张廷玉忙叫:“快来几个苏拉太监扶起福晋——福晋,就是你方才讲的,你是体尊贵重的人,不要这样,有什么话慢慢说……”几个太监连扶带掖地撮弄着观音图坐了矮椅上,那观音图越发扯鼻涕丢粘珠泪滔滔大放悲声:“好张相爷哩……如今我还顾得上什么‘体尊’!当年死老头子没出事时……你也常去我府,我是这模样儿么?……张相爷你是这朝里最大的官,也是当官最长远的官。早先抄了明珠的家,索额图也是圈死的,圣祖爷也圈禁过‘阿其那’的兄弟大哥二哥老十三,家人们都是听其自便听其自散。哪有个狠到这地步儿,无论太监家奴,良贱老少一概充军到烟瘴远恶地的?——我那遭了瘟的老爷子!你这辈子都行的什么善?都相与了些什么兄弟啊……我那可怜无靠的老爷子,你都作了什么孽,痛得七死八活的,连个端汤送水的人也不给留啊——”正哭得凄惶,一眼见允祉上了楼,观音图一跃身长跪在地,急速膝行几步,连连磕头,越发放开嗓子哭叫:“三哥,三哥……千不念万不念,念起先前你们兄弟一处吃酒下棋吟诗写字儿的分上,你就放他一马……他快死的人了,还能坏了你们台面上人什么事……他平素口不离心地钦服三哥人品学问的……啊……嗬嗬……”

“老八媳妇,别哭了。这事也不是衡臣灵皋的首尾。”允祉脸色苍白,用阴郁的目光看着观音图,“我去了一趟八贝勒府。老八听是病得不轻,你别在这泡着,快点回去是要紧的。我从我府里已经拨过去二十个太监,暂时照料老八,皇上……皇上已经从承德启驾,等他回京,自然还有恩旨。”观音图闹了一场,心舒意平了些。她原本与允禩夫妻份上平常,人前逞强一辈子偏落了人后,借机发泄而已,听允祉给了台阶,又说雍正返驾,也无心再折腾,起身掩面哭着去了。允祉长叹一声,坐了椅上默然不语。

方苞和张廷玉处身在皇族角逐之中,也是十分为难,此时情况不明,更一句话也不敢乱说。三人对坐了不知多久,方苞才道:“三爷,方才说圣驾回銮的事……”

“上谕已经到了,先送上书房的。”允祉说道,“我是从老十六那边过来的,”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如今遍北京城都在议老八的事,我查阅了上书房军机处两处档案,皇上又没有这个旨意。弘历也不知道,弘时做事太孟浪了!”

张廷玉和方苞都没有递话。弘时的孟浪毋庸置言,但谁能担保他不是奉了密诏行事的?眼见一夜之间官场风头大变,群起而攻“八爷党”,袒护田文镜攻讦李绂,都因弘时这“孟浪”一举,即使不是奉诏行事,雍正也决不会替允禩说话。皇族夺嫡遗风和朝廷政见之争丝萝藤缠,五色迷离,谁敢在这时候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

“皇上六月初七辰时到京。你们安排礼部预备接驾吧。”允祉心里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弘时现在在弘历的会琴轩,我这去给他们传旨,就便儿先跟你们打个招呼:弘历要主管户部兵部的事,有这两类折子,你们从明天起直接转到会琴轩。”

张廷玉和方苞起身鞠躬送行。张廷玉问道:“其余的折子怎么呈转?”

“仍旧转到韵松轩!”

允祉头也不回,说着就去了。

偌大的露华楼只剩下了方苞和张廷玉。一个是宦海老相国,一个是帝室文案夺班领袖,两个人都是胸中城府文章包罗万象的人,老辣深沉到了极处。许久,方苞才眯着眼道:“昨天见了邸报,孙大炮要回京出任都老爷了。”“孙大炮”是御史孙嘉淦的官场绰号,最是刚直不阿守正敢言的。雍正元年不过是户部铸钱司的一个微末小吏,公然为铸钱成色,和户部满尚书葛达浑二人扭打到养心殿,慷慨陈词直犯九重。这是雍正初登极时轰动朝野的一大新闻,雍正不但没有加罪,反而接连升孙嘉淦的官,派往云贵,为两省观风使。如今又要回京,由副都御史晋升都御史了。张廷玉当然懂方苞话的题中之意,一笑说道:“瞧罢咧,也难说的。有些人原来敢说,后来就不行,官小时敢说官大时未必还敢,涉朝廷大政的敢说,涉天家骨肉又是一回事。”

“我看俞鸿图也是个有种的,”方苞笑道,“孙嘉淦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他临出京,我私地送他,他说,‘灵皋先生记住我今天一句话,我是身负大罪,逃脱天罗地网的人。我为报父仇手刃仇敌,已经尽了孝,如今要做忠臣了。忠臣也有一般不好处,常为人君误会,将来我若死于刀下,请你把这话原本转奏皇上,足感厚爱。’”张廷玉听了默默点头,许久才嘣出一句:“我们办事人难,三爷不好侍候,有梗直人帮着说几句真话,会好得多。”

方苞没有回答,弘时比弘历难侍候,是用不着说的。难就难在他不和你过心,你也不敢像对弘历一样诚心去倾谈什么。皇帝去承德前还谆谆告诫:“弘历虽在外,和在内一样,宝亲王有的指令,要一如既往遵办不疑。”如今却把理政大权全部交了弘时,而宝亲王只管了个户兵二部!这是为什么呢?弘历又有什么地方失爱于雍正呢?他的目光游移着,停在张廷玉案上新铸的铜堪台上,那是给岳钟麒新铸的节制青海、甘肃、山西、陕西、湖南、湖广六省兵马的虎符——方苞眼睛陡地一亮:皇帝在承德接见了东蒙古诸王,又委岳钟麒这样的重任,莫非已在思量兴兵讨伐喀尔喀蒙古的策零阿拉布坦?假如真是这样,弘历主管户部,征调天下钱粮,又主管兵部,配备武官弁将,还不是天字第一号的要差?!想着,听张廷玉叹道:“我们做臣子的,办差不怕,吃苦不怕,最怕的是主子没主见,怕的是天下多变。”

“不怕。”方苞“嚓”地打着火,深深吸了一口旱烟,喷云吐雾说道:“你瞧着吧,皇上不是个轻易变心的主儿!”

六月六日,雍正的车驾抵达顺义境内的李家峪行宫。这里三面环山,夹成两道谷,谷口相交处一大片沙滩空场地,潮白河纵穿南下。再向前一站之地即是通州,也就算是到了北京,往年康熙东巡归京,文武百官都到通州郊迎接驾。从这里丑时发驾,辰中时分刚好可以赶到。河滩地势开阔,取水造饭也都方便,取这个地利,明珠为相时便建了驿馆,张大扩建又为行宫,工程虽不奢华庞大,也有三座九楹大殿,配房二百余间。到达行宫时,太阳刚刚压到山顶,鄂尔泰安顿雍正在思黎居歇下。请朱轼陪着御驾,自己亲自巡视行宫周匝,布置关防,又命张五哥检视军士扎寨驻营,并查看明日大驾卤簿名物等类,天将黑才算料理清楚。此时京师已送来了当日奏事目录,还有礼部的迎驾仪程。鄂尔泰也不及细看,匆匆赶来给雍正请安。

“难为你一路辛苦。”雍正和朱轼正在对弈,见鄂尔泰进来,边抓子儿沉思边笑道:“明天到家,朕给你七天假,好生歇歇儿。”说着,问引娣,“看热水烧好没有,先不忙洗澡,脚有些发胀,泡一泡。”

乔引娣轻轻答应一声出去了,一时便提着一壶水进来,说道:“这是茶房里的热水,一样好用的。”将壶水倾了盆子里,又兑了些凉水放在雍正脚前,便跪下扒雍正的靴袜。雍正笑道:“水和水不一样,吃茶的水都是从玉泉山用水车拉来的,不该用来洗脚。”说着脚已泡进盆子里,早有两个宫女趋身跪过来轻轻替他按摩。

这阵功夫鄂尔泰已看完礼部的奏折,双手递给朱轼,说道:“礼部奉韵松轩指令,六部里主管尚书,还有一名侍郎到通州迎驾,各衙照常办差,其余大理寺、理藩院、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是司官以上,宗人府、内务府、太常寺、太仆寺、光禄寺、鸿胪寺、钦天监这些闲衙门九品以上官员到通州接驾。”

“共是多少人?”

“两千人上下。”

“两千人不算少了。”雍正笑道,“大热天儿,何必一窝蜂的都出城?”

朱轼将折子轻轻放下,说道:“老臣以为简亵了。六部所有九品以上文武官员都应到通州迎驾。”雍正一笑,说道:“朱师傅又叫上真儿了。何在乎他们那几个人?朕当年陪圣祖回京,有时还专门降谕各衙门照常办差,不必郊迎呢!”

“不是这一说。”朱轼认真地说道,“圣祖在位六十一年,晚年几乎年年都要到奉天热河。皇上这是头一次,应该示天下隆礼体尊——六部差事再要紧,也没有尊君重要。这是第一层。”

“嗬,还有第二?”

“当然。”朱轼平静地说道,“老臣也是扈从过先帝南巡北巡东巡的。只有礼部定的迎送仪程太繁,皇上可以减删的,从没有臣下自作主张削减,反而叫皇上加增的。这比第一层更要紧——不能开人臣擅作威福这个例!”

雍正身上一动,已经没了笑意。他轻轻用脚踢开两个宫女,自己用腿对搓着,许久才道:“万事都逃不出个理去,朱师傅的话对。倘若圣祖在外回銮,朕在京,断不能自行草率削减仪程。就照这个意思,你两个拟一道旨,连夜发给弘时。不要一朝权在手,胡乱把令行——一个钦差回北京,六部也还要照例迎接关照呢?朕为万乘之尊,冒着这暑热来回跋涉,他们就迎几步,走折了狗腿了么?”

“皇上又说左了。”朱轼笑道,“三阿哥绝没有恶意的,不过他私地体贴圣意孜孜求治,不计己身宵旰劳苦——推求格致之间见小而忘大,如此而已。只用提醒他一句,三爷自然就明白了。”他说着,鄂尔泰已挽袖援笔濡墨写了出来:

朕首次东巡奉天、热河,不计道里艰辛盛暑似汤,原为敬天法祖、羁縻外藩社稷安谧计。尔等自思在京办差之苦,较朕如何?尔弘时此事思虑未周也。即令阖京各有司衙门,九品以上文武行臣一体至通州迎驾,以示尊君敬天之至诚。钦此!

雍正双脚泡在水里,脚趾适意地活动着,仰脸听完这道诏谕,说道:“这‘名分’二字亏圣人怎么想,怎么造作出来的!没有名,不但言不顺,而且事不兴,礼乐不畅,而且使人无所措手足!想起那年二哥被废,年羹尧进京乱走门路托靠山。也是这么一盆水,朕光着脚教训他:别看我在这里洗脚吃茶,你规规矩矩跪在一边侍候,那是胎里带——天造就了我们这个名分,警戒他不要舞智弄巧鬼迷心窍。他到底也没把朕的话放在心上,落了没下场。朕这里有密折奏事匣子,你们有你们的私人函信儿——听说北京城里的事了么?”

“略知道一点。”鄂尔泰一欠身说道,“阿其那塞思黑允他们三家家奴太监全部发遣出京去了。还有,参奏李绂、隆科多的折子,请旨处置阿其那结党乱政,图谋不轨大罪的奏议哄动朝野——其余的信息就没有了。奴才在承德给家人写信,叫他们不要左一封右一封写信来,鸡毛蒜皮的事只管说。别说回信,连看信的工夫也是没有的。”朱轼道:“老臣的信多些,都是外省的。皇上召我回到枢位,自然外头巴结的人多。臣给他们规定,不说官司,不说人事,不说自己官箴。因此,说上来的都是地方丰歉,天气阴晴百姓乞望这些事。如今直隶旱得不成样了,邯郸以东怕要绝收了,到处都是祈雨的。单是武安,一天就晒死三个寡妇……读这样的信叫人落泪。南宫县不知哪来三个道士。登坛作法下了一场透雨,道士们又借机传布‘红阳教’,官府派人拿了这三个妖道,七千多人围了监狱烧香磕头,请求放了这几个人。北京城事多,外府县里事情何尝少呢?”

雍正将脚淋出盆外,由着两个宫女擦干了,趿上鞋子适意地踱了两步,笑道:“有些大事看大不大,有些小事看小未必小。南宫县令想必是你的学生了?处之以正,师生也在纲常之中,朕不但不以为是朋党,还要勉励。你可以写信告诉他,现在山东大旱,直隶大旱,山西晋东旱象也未解。三个妖人既能呼风唤雨,那再好不过,绑起来到处游,哪里旱哪里去。下了雨就再换地方,不下雨就地枷号,申说上来依律处置。允祥如今也信这个。昨儿送来请安折子,说是身子骨大有起色,全亏了一个姓贾的什么道士施法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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