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行启了琵琶在怀, 眼尾一挑,轻笑道:“给妹妹弹一曲儿?想听甚么?”
刘景行这厮仗恃过目不忘的好本事,鼓瑟笙箫,琴笛筝埙, 样样都能拿得出手,却独爱琵琶音色。
琵琶曲也分文曲和武曲, 拨弄武曲时指法疏狂而强劲,音色饱满有力,造就得曲风雄伟磅礴;文曲轻拢慢捻,曲风细腻隽秀,音色清脆又灵动。
彰显深沉浑厚的乐音尚有琴与萧, 琵琶却更以细腻清亮见长,久而久之,大燕朝中多是女子习练琵琶,男人则更偏爱琴箫笛一流。
却是小王爷是个卓尔独行的。
谢蘅知他禀性向来如此,欣然道:“都好。”
九胜汪汪叫着冲进了车厢,就在谢蘅脚边蹲坐下,专注地望着刘景行。
刘景行调着弦,想了一想, 笑道:“那就《故时春》罢。”
是谢蘅爱听的曲儿,讲得故事陈词滥调——将军身死沙场的消息传回京师,其妻子闻讯后悲痛欲绝, 终自尽殉情。刘景行修长的手指弹挑挞捻, 指法看似漫不经心, 实则游刃有余,琵琶声声透亮,如拨云弄雨,霎时间漫出铮铮杀气,战场上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景如在眼前。
很快,气势直下,乱马长嘶,一时纷乱如雨,滂沱瓢泼后渐渐收势,虚弹缓按,将尾声收在袅袅余音当中。等再起时,他拨弄小弦,日夜相思的闺怨情从弦上缠绵淌下,一直到最后哀音绝响空韵绵长,令人不禁唏嘘短叹。
谢蘅听京师诸多乐师演奏过此曲,却还没有一个人能如刘景行这般淋漓尽致的。
他邀功似的问道:“好听么?”
谢蘅笑起来,回道:“此琵琶语,俗世难寻。”
刘景行含笑望着谢蘅,许是她出身状师的缘故,是个最好的听客。无论坐在她面前的人是谁,她都不会吝于自己的欣赏,可于他而言,无论是谁都抵不过谢蘅的一句称赞。
他指尖一轮一扫,不成调子再唱了一句:“楼中云台千尺高,遮不住承缨妹妹你生得百媚娇……”
谢蘅:“……滚。”
去他娘的俗世难寻。
……
济州府离姚宁八百余里,快马加鞭也费去大半个月的时间。官车入城,府衙派了官兵来迎接新任副司长,故而进城后一路畅行无阻,独独过东市时马车停了好一阵儿,官兵前去驱散人群。
谢蘅禁不住好奇,又不怎么敢动,因她肩头上还倚着个刘景行。
他身子骨天生得不好,大半个月的舟车劳顿使得他脸色青白。车马有时会在夜里赶路,谢蘅才知他是睡不好觉的,那些刀刻下的记忆会千方百计地在梦境中折磨他。
头一次是刘景行闷吼一声,浑身冷汗地醒过来。谢蘅本教他这声吓得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直到刘景行将她一把拥到怀中喘息不已,谢蘅才彻底清醒过来。
她以为这痞子又趁机耍无赖,手抚上他的肩背时发觉这本应是神仙中人在发抖。
十指钢铁铸骨似的钳着她,许是神智还不怎么清楚,力道狠得不要命。谢蘅要推,刘景行就要按,推搡间合抱着滚下去,一顿闷咚,车厢外驾马的车夫听见动响还问可有吩咐。
谢蘅制不住这混蛋,脸红得滴血,胡乱搪塞几句,转头抚住刘景行的后背,低喝道:“醒了!”
刘景行显然一愣。谢蘅看他不是装得,估计这厮是真梦魇了。
借着窗外渗出来的惨白月光,她能看到刘景行混沌的眼睛逐渐清澈,神情木然,可很快就教懊悔取代。他在谢蘅面前向来游刃有余,从未教她看过如此狼狈的一面,在心上人面前如斯模样,实在令他挫败至极。
可比之死皮赖脸,这样的刘景行更能教谢蘅心软。
谢蘅问:“你做了甚么梦?”
刘景行起先不肯说,谢蘅几番威逼利诱,他才如实交代:“梦见你走了梁以江的老路。”
谢蘅嗓子一哽,娘的,这狗东西做梦都没好事;暗骂过之后,她忽地记起来,当年她师父悬梁自尽,第一个发现他尸首的人是刘景行……
这一下,谢蘅口舌发涩得厉害,甚么话都说不出了。
往后车马尽量避免夜间赶路,刘景行凡是闭目养神之时,谢蘅定教他倚着。
许是令他梦魇的幻境教现实破碎,那之后刘景行大抵再没做过噩梦,一晚上都浸淫在黑暗当中,隐约有几个景象都是谢蘅伏在他背上喊云歇哥哥的时候。
美。
他心安理得地靠着谢蘅小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