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外, 定襄郡。
数千人拿着各种武器, 躲在城墙之后, 任由突厥人的箭矢在头顶飞舞。箭矢有的射在城墙上, 撞得粉碎, 有的却直接深深的钉在了城墙之中,更多的,却是飞越过了城墙,落在了城中, 却也没有造成什么伤亡。打了这许久,靠近城门的房屋内早已没有了人。
某个少年握着一把柴刀, 缩在城墙后,浑身发抖。
“不要怕,突厥人打不进来。”张镇周安慰着少年。定襄郡内官兵不多, 太守张镇周紧急招募了民壮入伍, 像这个少年一样拿起刀枪的百姓不知凡几, 但这战斗力就差到了极点了,基本只能装腔作势,只比稻草人强一点点,要是突厥人真的攻城,这些民壮立马就会逃亡。
但张镇周很有把握,突厥人不会真的攻城。
定襄已经算是化外之地了,这城墙就比中原的城池建造的粗犷些, 大块的石头上, 连泥灰都没有涂抹, 城头也没有漂亮的角楼,要说美感艺术感,那是一点都没有,但城墙的厚度却让人惊叹,打死不信有人能冲的进来。
假如说以为城坚就不会被攻打,那自然是幼稚了些。张镇周做出如此的判断,是因为突厥人的行为。
没有建造攻城的工具,什么云梯啊,冲城车啊,没有点亮丝毫工匠技能的突厥人肯定是没有的,但起码做个梯子,哪怕是木杆也好啊,没有这些东西,难道要骑马跳上城墙?
看一群突厥人只是围着定襄郡断断续续的射箭,好像是在玩耍似的,张镇周就断定城外这两万突厥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攻打城池的心思。
“为了李建成?”地处长城之外,每天只看到一群群的羊,张镇周对朝廷的消息是严重落后了,很多细节的甚至激烈的变化,到他这里都要慢好些时日,但太原李家勾结突厥人的事情,他多少有些耳闻。
一群突厥人为了李建成造势撑腰,所以跑到大随的边境,耀武扬威?
张镇周冷笑,李建成还是看得蛮准的,干掉了杨恕,骁骑卫就废了,竟然只会退缩,一点硬杠的气势都没有。
“再坚持一个月,突厥人一定会退走!”张镇周对着周围的人鼓劲,突厥人没有带大批的粮草,不可能坚持多久的,只要达到政治目的,就会立刻退军,定襄郡用不着惊慌。
“太守,突厥人开始退却了。”有人惊喜的道。张镇周小心的抬头,城外的突厥人果然开始大批的离开,唯有一两千人留在定襄城外。
“太守说得对!突厥人开始逃跑了!”定襄郡内的百姓大声的欢呼,好像打赢了一场大胜仗一般。
“那是……”看着突厥人撤离的方向,张镇周安定的心反而惊慌了,那个方向是雁门关。突厥人在向雁门关增兵,这是真的要攻打雁门关了?该死的,突厥人玩真的了!
张镇周转头看着城内的骁骑卫士卒,那些骁骑卫士卒的脸上都是如释重负的神情,张镇周更怒了,废物!要不是你们这帮废物的底细被突厥人看穿了,突厥人会真的攻打雁门关?他绝望的看向雁门关方向,突厥人调兵遣将,真的攻打雁门关,只怕雁门关是防守不力,破城在即了。
若是雁门关被破了,小小的定襄郡,又怎么可能守得住?准备大举进攻中原腹地的突厥人肯定会回过头来扫清后路,一举覆灭定襄郡。
“杀出去,干掉那些突厥人,回援雁门关!”张镇周恶狠狠的命令着骁骑卫士卒,可惜那些骁骑卫士卒一点战意都没有,出城虚晃一枪,就被突厥骑兵的弓箭远远的射了回来。
“突厥人太强大了,我们需要援兵。”骁骑卫的士卒们面不改色。张镇周绝望了,从没有见过一支勇猛的军队,退化的如此的彻底和迅速。
定襄郡的头顶上,太阳升起又落下,时间飞快又缓慢的度过,城外的突厥人依然每天悠闲的过来放几箭,然后坐下来烤全羊。
“太守,看!”城头上,有士卒指着远方,惊讶的道。远方,一支骑兵飞快的靠近。
“援军?”只看那高高举起的旗帜,纵然看不清上面的字,张镇周就确定那是大随的军队。
定襄郡下的突厥兵急忙的上马迎战,只是一个回合,就尽数被斩下马。
“是杨柱国!”城墙上,骁骑卫的士卒们大喜。
“杀出去,接应杨柱国!”骁骑卫的士卒们疯狂的大叫,倾城而出。两只骁骑卫汇合,交错纵横,飞快的收割着突厥人的性命。
“果然是杨柱国!”定襄城内的百姓大声的欢呼。
“骁骑卫天下无敌!”随随便便就杀掉了那些突厥人,太厉害了。
杨轩感杀尽定襄郡下的突厥人,带队入城。
“多谢杨柱国救命之恩。”张镇周态度放得很低,杨轩感为了国家,千里迢迢赶来救援,实在是非常的了不起。
“张镇周何以如此谦恭?”杨轩感的身后,有人走了出来,轻笑着。
“李阀主!”张镇周惊愕的看着那人,竟然是李浑。
“张太守为我李阀重臣,我李浑岂能见死不救?”李浑笑着。定襄郡内官员崇拜的看着李浑,身为文官,竟然跟随大军,千里迢迢的杀到了长城外,只为了救李阀的人手,这恩义真是了不得了。
“我李阀虽然式微,没钱没人没兵,但凡我李阀之人,若是有了劫难,我李阀自然是要倾力而为的。”李浑看着周围的百姓,傲然长笑。
张镇周愕然看了李浑一眼,忽然醒悟,急忙挤出泪水,翻身拜倒:“阀主对张某恩重如山,张某定当粉碎碎骨相报。”李浑微笑着,捋须不语,眼神中写得明明白白,你丫说错了!
张镇周泪流满面,大声嚎哭:“我张某在官场二三十年,颠沛流离,如浮萍于尘世之间,见人无数,也交友无数,但只见过锦上添花的,却从没有遇到过雪中送炭的,张某曾以为,这才是真正的人心,这世上之人,都是为了利益,哪有为了他人,凭白的牺牲自己的利益的?张某加入李阀,也是迫于时事,想要找个人撑腰而已。如此龌龊的心理之下,张某自问从未对李阀有所贡献,也不曾奢望李阀会对张某如何。不想,李阀却竟然从万里之外来救张某!”
张镇周涕泪纵横,捶胸顿足,大声哀嚎:“李阀是世上最好的门阀啊!张某来生还要加入李阀!”几个张镇周的心腹侍卫微微有些尴尬的看着张镇周,难怪他激动到失态,世态炎凉,以为必死的时候,忽然有人赶来拉一把,是个人都会激动到胡言乱语。侍卫们认真的盯着李浑,真是仁厚人啊,果然不愧是李阀的老大,以前臭名远扬那是冤枉李浑了,日久见人心,才知道李浑的魅力无限。
杨轩感使劲的看李浑,过了!过了!张镇周的演技太烂,演过头了。李浑毫不在意,满意极了,在愚夫愚妇面前,不演的夸张点,难道还要靠眼神,或者小动作表示内心的激动?保证那些百姓一个都没有看懂。对什么样的人,要用什么样的台词,只是扬名的基本原则,你个二代目不懂。
周围的百姓果然感动极了,千里送鹅毛珍贵,这万里救人更是传说中的传说啊,肯定要名留青史的。
“李阀果然都是好人啊。”“以后我也要报销李阀。”“李阀几百年的名望,果然是天下第一门阀啊。”
真诚的称赞声中,李浑四下挥手:“我李阀之内,各个都是兄弟姐妹,一人有难,就是我李阀所有人有难,怎么可以不倾尽全力?”
热情的掌声中,三人进了府衙,脸色立刻都变了。
“雁门关战局如何?”张镇周问道。
还能如何,死了四万,干掉了突厥人十万,从数字上看是大胜特胜了,可雁门关人人戴孝,家家痛哭。
“唉。”张镇周叹息,能守住雁门关已经是非常的了不起了。“有杨柱国在,这骁骑卫果然是无敌的。”重点在于“杨柱国在”,骁骑卫一个月以来的表现,几乎像是一坨狗屎,差点以为要全军覆没了。
“有张须驼在,雁门关是绝对不会丢失的。”杨轩感摇头,张须驼这人以儒将自居,不会做人,行事也受约束,但是,不代表不会在绝境中奋起,真的到了雁门关快要完蛋,张须驼肯定会强制征兵入伍,谁敢反抗就杀了谁,这次表现的如此差,只是没到张须驼爆发的临界点而已。
张镇周摇头,不太看好张须驼,大家都是以儒家的真义要求自己的,张镇周很了解张须驼的心思,换位思考,他也绝对不会下手屠杀百姓,强制百姓血战什么的。
“我只是运气好,定襄的百姓对张某没有感情,不知道张某会不会杀人,更加畏惧些。”张镇周冷笑,能够把百姓征召到了军中,在城头做稻草人,已经到了他的极限,想要真的让百姓血战,必须杀一批人立威,但这简直是不论成败,都把自己逼到死角的愚蠢自杀行为,张镇周未必下的了决心这么做,同样的,张须驼也做不出来。
“镇周是大才,屈居于这定襄郡,实在是可惜了,不如与李某回归淮南道,李某定然扫榻相迎。”李浑说道。附近伺候的张镇周的心腹侍卫大喜,看李浑的眼神热切无比,能够回到淮南道,当然是最好的,虽然淮南道总管肯定是不指望了,只能在李浑这个新淮南道总管下面打个副手,见到了以前的淮南道旧部,凤凰变麻雀,多少有些尴尬,但怎么也比留在长城外放羊好啊。几个侍卫期盼的看着张镇周,可万万不能辜负了李浑的深情厚谊啊。答应他,快答应他!就嫁了吧!哦,错了,就回淮南道吧!
张镇周看了一眼李浑,再次挤出了泪水:“能得到阀主看重,张某何其荣幸也,但张某奉命守护边关,这突厥人猖獗,张某一日不灭突厥,一日不离开定襄郡。”几个心腹侍卫惊恐的看着张镇周,这是疯了?
杨轩感看着张镇周,大笑:“老张当年若是有此刻的一半机灵,哪里会有今日。”李浑也笑。
张镇周淡定无比:“若不是有今日,张某也不会如此。”几个心腹侍卫看看三人,终于明白了一点,刚才说的全都是假话!该死的,当官的就不能说一句真话吗?
“很好,所有的试探都可以结束了,我们谈谈正事吧。”杨轩感认真的道,挥手呵退了周围伺候的侍卫,大堂之中,唯有他们三人。
张镇周的几个侍卫缓缓退出了大堂,苦苦思索,究竟他们三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啊!我明白了。”某个侍从道,其他侍从急忙问着:“什么?快说说!”
“李阀和胡雪亭是多年的盟友,胡雪亭是祸害太守的罪魁祸首,若是太守去了淮南道,李阀主和胡雪亭肯定撕破了脸!”那侍从说道。其余侍从点头,胡雪亭可不是个有肚量的人,就算有,李浑凭什么要冒险得罪盟友胡雪亭,找张镇周破坏他们的联盟?真以为没有张镇周,李阀就不转了?
“所以,李阀主只是……”那侍从微微皱眉,不知道该怎么具体表达,试探、敲打、毫无诚意、逢场作戏,哪个词语更合适?
“幸好太守机灵啊。”其余侍从懂,若是张镇周傻傻的跳了下去,只怕李浑和杨轩感立刻坑死了张镇周。
“太守也算学聪明了。”又是一个侍从叹气,怪不得杨轩感觉得张镇周有进步,当年在淮南道,张镇周是绝对做不到这一步的。
“只是,不知道杨柱国有什么要事?”几个侍从惊疑不定。
大堂内,杨轩感淡淡的道:“这次雁门关的损失,是300年来最惨重的一次。”四万军民战死于一役,自从五胡乱华之后,雁门关当真没有死得这么惨的。
张镇周点头,尤其是最近这几十年,只有杨恕带着骁骑卫远远的北上横扫突厥人,哪有突厥人冲到雁门关的,雁门关可能已经许久没有真刀真枪的开打过了。
“但是,也是唯一一次,全歼突厥大军的一次。”李浑缓缓的道。
张镇周心头一跳,忽然想通了杨轩感要和他说什么。“你想反击突厥?”
杨轩感的眼神狰狞:“是!”杨恕刚死,突厥人就敢冒犯骁骑卫的地盘,杀了骁骑卫的士卒和百姓,这是把杨恕的威名踩到脚底!
“突厥人屡屡进犯我中原,我中原只能被动挨打,任由突厥人抢走我们的牛羊和粮食,杀死我们的百姓,何时才是终点?”杨轩感厉声道。每次突厥人进攻,骁骑卫反应再快,也会有边关的百姓被突厥人劫掠杀死。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这个道理谁都知道。
“我中原此刻内乱,大随名存实亡,天下动乱,突厥人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这边关定然是难以幸免了。”杨轩感继续道。张镇周的心砰砰的跳着,飞快的猜疑着杨轩感对他说这些话的目的。
“今日突厥十万大军覆没,元气大伤,我中原汉人不乘机杀光突厥人,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将士和百姓?”杨轩感厉声道。
张镇周却沉默了,杀光?这个目标太大了,几乎做不到。
草原之中部落为王,不像中原讲究血统什么的,“突厥”二字与其说是民族或血统,其实还不如说是一块地域上的游牧民族的总称,进入了草原,又是游牧民族,不管是哪个部落的,不管血统是什么,不管是黄皮肤还是白皮肤,都会是“突厥人”。这宽泛的定义,就造成了突厥人口的极度无法估计。
突厥可能有几百万人,可能有上千万人,谁也说不准。
赶着牛羊,四处寻找牧草和水源的游牧民族,谁忒么的会留下来统计人口?
在无法估量的人口总数之外,还有同样无法估量的地盘。游牧民族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园,那仅有的几个城池只是作为交易用的,打下来不具备任何战略意义。
不管是哪个朝代,中原想要进攻草原游牧民族,不发动几十万大军,都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而且,孤军深入,那是找死。”张镇周坦诚的道,吃的可能还能抢突厥人的牛羊吃,方向也可以不考虑,反正是无脑杀入突厥腹地了,只要方向没错就成,但是,盔甲,箭矢,刀剑,兵员补充呢?穿着重盔甲的骑兵甚至追不上突厥人,只能被突厥人放风筝,远远的拿弓箭射死。
“那可不见得。”杨轩感冷笑。
……
雁门关中,程夭金惊愕的看着统计数字:“没有写错吧?”几个骁骑卫的士卒摇头,一遍遍的数过了,绝对没有错。
“丹阳铁骑只损失了这么几个人?”程夭金下巴都掉了,这不可能!真以为那些突厥人全部都是稻草人吗?
“是真的。”张须驼道,秦穷早就发现了这个神奇的结果,闭门不出,死死的思索了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