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子里挤满了马车, 不时有人大声的吆喝:“前面的让让!”但前面的人理也不理, 只管堆着笑脸,往门内一箱箱的搬着东西。
一辆处于后面的马车中, 有个中年人下了马车,脸上带着从容的微笑,眼神一扫, 就明白没有一个时辰休想轮到自己。该死的!这么要紧的时刻, 能够差一个时辰?
“爹爹,怎么办?”马车中,有人低声道, 他的修养就比那中年人差远了, 脸色惨白。
昨日半夜的时候, 忽然有消息传到了洛阳,胡雪亭出动铁骑, 血洗了关中地区十几个州府, 所有门阀杀戮一空,整个长江以北, 杨轩感,高颖大军纵横扫荡, 处处人头滚滚,官员的脑袋比稻草还要低贱。这洛阳竟然是整个长江以北唯一平静的城池。
“那个谁,是我们惹得起的吗?”无数欢快的弹劾杨恕和胡雪亭的人, 终于想起了那个谁的传说, 那些被杀的门阀, 一定是胡乱弹劾胡雪亭,被她记恨上了。
“关中多少百年门阀啊,就这么死绝了?”不少人不敢置信的叹息,胡雪亭实在太没有人性了。
“为何胡雪亭敢在十二卫回师大随的时候,肆意杀戮?”“为何圣上不管?”“为何其他大佬不管?”这一个个关键的问题,中低层官员和百姓根本来不及考虑,眼前最重要的,是如何躲过架在脖子上的刀剑。
别看此刻洛阳风平浪静,谁不知道弹劾胡雪亭最多的是洛阳的官员,一旦胡雪亭回到洛阳,肯定是要再次血洗的,只看关中被杀得门阀都灭绝了,这洛阳的官员怎么也得杀个干干净净。
洛阳城内的官员们看看紧闭的洛阳城门,御林军四下把守,这心中的寒意就从脚底板冒了出来。
“圣上和杨恕要清洗整个大随官场!”这种流言不胫而走。人心惶恐,洛阳城中家家闭户,街上人影都不见一个。
“圣上还没有动手,是在等一个合适的人下手。”各个官员都想到了这个可能性,屠杀官员这种活太脏,不是每个人都肯接的,整个大随最有可能执行屠杀指令,以及最有可能被金钱收买的人,自然就是胡雪亭了。洛阳中下层官员疯狂的带着家眷,带着礼物,一心一意拍胡雪亭的马屁。只要胡雪亭收了钱,自然什么都好说,要是不收,就是地上打滚都要胡雪亭收钱。
但看此刻,有这种想法的人实在太多了,多到送礼的人排出了几里地的长龙。
那中年人额头见汗,他不像那些朝廷大臣,能够直接去面见杨広求情,或有恃无恐,胡屠夫随时都可能回来,举起血淋淋的屠刀,要是死在这胡家的门口,那就实在是太冤枉了。
那中年人左思右想,只觉顾不得了,咬牙道:“全部下车,扛上所有的礼物,我们走过去!”
附近同样待在挤得不能动的马车中的人,立刻注意到了那中年人带着全家,人人手里捧着抱着礼盒,满面春风的走向胡宅。有人破口大骂:“斯文扫地!”拜访客人,竟然要手捧礼物,走几里路上门,这简直是丢人丢到家了。一转头,立马对家人道:“我们也下车步行。”每一秒钟都耽搁不起!
一辆辆马车中,都有人下来,手忙脚乱的搬礼物。有几个富贵公子小姐嫌弃的看着那些箱子,这辈子没有做过搬运工。
“娘亲,我怎么能搬得动?”某个小姐看着一堆的鸡鸭鱼肉,只觉这气味就让人作呕,好好的上门送礼,送毛个鸡鸭鱼肉啊,还该死的是活鸡活鸭!一点书香世家的气质都没有。
“胡雪亭家里开杂货铺的,怎么会没有年货?”那小姐捂着鼻子,只觉爹娘一点常识都没有。娘亲瞪她,和胡雪亭不熟,忽然找上门,不找个送年货的理由,还能是什么?送年货能不送鸡鸭鱼肉吗?瞧那头,还有人牵了几头活猪过来。
那小姐看傻了眼,只觉脑回路不正常的人太多,就没想过胡雪亭一家人怎么杀活猪吗?
“拿不动大的,就拿个小的。”娘亲毫不客气,今天无论如何是要在胡家表现出诚心诚意的,愣是从箱子里翻出了一个托盘,随手取了一个首饰箱,拿块红布一盖,塞到了女儿的手里,完全无视珠光宝气的大小姐一秒变成土里土气的托盘小丫鬟。
另一头,也有富贵公子提出抗议:“爹,让下人拿就好。”本公子玉树临风,出门从来都是三四个人跟着,哪里有见过本公子手里拿着东西的?
当爹的点头:“有道理,让你拿几个首饰盒之类的小东西实在不成样子。”公子用力点头,就是这样。
“来,把这副担子扛在肩上!”当爹的道。公子看爹,至于为了一个合理化建议,就翻脸加大压力吗?
翻脸?谁忒么的有翻脸的心情!当爹的想的很明白,女孩子捧个小首饰盒,那叫力气小,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但是,一个男人就必须体现更大的诚意。
“到你付出力量的时候了!”当爹的用力拍儿子的肩膀,率先抱起一个大礼盒,大步走向前面。
四处都有人低声的斥责着:“笑容!笑容!你不会笑啊!”那些富贵公子小姐急忙努力的挤出笑容,愉快的穿着锦衣绸缎,在寒风中扛着扁担,提着大包小包。
胡宅的大门口,某个官员满面春风的正在和王奶妈客客气气的寒暄。“……快要过年了,有些东西不好买,胡员外郎又不在,在下怕贵府有些仓促,就给贵府送了一些过来,冒昧之处,还请海涵。”他笑着拱手,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一份长长的礼单,从鸡鸭鱼肉等年货,到首饰衣服,应有尽有。
“我家小姐还没起床,还请到里面稍坐。”王奶妈有些尴尬,天气一冷,小雪岚就赖床,打死不肯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
换成别人听到这种答复,多半是扭头就走,主人家太无礼了,还赖着干嘛,走起!但那官员笑眯眯的,一点都不生气:“无妨,无妨。”率先进了胡宅。一群家仆挑着担,扛着箱子,急急忙忙的跟着。
胡宅内,四处立着手持兵刃的甲兵,警惕的看着进来的客人,直看得众人心中发毛,手脚尽量放在明处,丝毫不敢让人产生一丝的怀疑。
胡宅中,已经有好几个官员坐在大厅中,干巴巴的坐着,也没人送什么茶水。众人也心里有数,并不意外,胡宅讲究自力更生,院子虽大,却没请什么仆役,小雪岚都必须打扫卫生,这种抠门又缺乏常识的行为,一向是洛阳众多官员权贵的笑料。
“你们也来了。”新来的官员拱手,见到好些老相识。其余官员微笑:“彼此,彼此。”
“老爷,放哪里?”新来官员夫人低声问道,微微晃了一下手中的礼物。活鸡活鸭还算了,白痴都知道放到厨房里,可那些绫罗绸缎和金银首饰呢?总不能随便扔吧?看大厅中的桌子上,角落里,早已堆满了各种箱柜,根本没有地方堆放。
“就堆在门口。”新来官员瞅瞅周围,只觉还好胡宅够大。
“你们最好早点寻了椅子坐下,待会怕是坐的地方都没有。”有人好心的提醒,今日定然是一大群人的。
新来官员点头,小雪岚现在还没起床,完全没关系,今日不等到小雪岚起床,笑眯眯的打个招呼,夸几句可爱什么的,是坚决不走的。
其余官员微笑,就是见了,也是不走,眼前这洛阳城中,胡宅是有数的安全的地方,怎么可能随便离开。
赶到的官员越来越多,大厅中很快就坐不下,后来的人只好在大冬天站到了花园中一边吹西北风,一边夸奖残枝烂叶是多么的好看。
一个灰衣男子扛着六七张凳子,从后院过来,招呼着:“招待不周,还请稍待。”有公子哥正要傲慢的点头,心中一动,仔细一瞅,微笑道:“何劳石侍郎亲自动手?”其余人也急忙微笑着打招呼,七手八脚的帮着摆凳子。
石介忙忙碌碌,胡宅内开过饭店,不缺桌椅,他又找了些柴火煤炭,建了几个简陋的篝火堆,这才没把一群客人冻死。
“以前觉得石侍郎忠厚老实,今日一见,意外的可靠啊。”几个官员享受着温暖的篝火,感觉到终于没有变成冰棍的幸福,用心看着石介,毫不吝啬赞美之词。
有官员夫人悄悄凑到王奶妈身边,低声问道:“不知道石侍郎有无成婚?”王奶妈一怔,这是要给石介说亲,笑开了花:“不曾!”
那官员夫人大喜,还没开口,身后嗖的蹿出一大群官员夫人:“小女年方二八,未有许配人家。”“我家女儿十七岁,一直仰慕石侍郎。”“不知道石侍郎明日是否有空,能否到敝家小坐,与小女见面聊聊。”“我家女儿现在就有空!”
那官员夫人怒视其他夫人,无耻!
其他夫人翻白眼,就准你家无耻,不准我家无耻?而且你这是老套路,借着提亲套近乎,又不是真心想嫁女儿,就准你家用这招,不准我家也用?一匹马还允许多个马鞍呢,就不许提亲的人多上几个,哦,十几个,哦,几百个?
后院中,小雪岚拿着糕饼,在被窝中打滚,张雨宁捏着她的脸:“小心掉床上。”张夫人看看四周,六七个火炉把房间里烧得暖暖的,也不担心小雪岚冻着,反倒又把窗户推开了一些,让屋内空气流通。
外头太危险,很容易被人报复,张夫人等人早已搬到了胡宅。
“雪岚小姐,喝点水。”福伯端着糖茶进来,暖房内待久了,需要多喝水。小雪岚端着碗喝了,道:“谢谢福伯。”
“你师父真是疼你。”张雨宁羡慕极了,哪像张须驼和张夫人,从小就不给他们睡懒觉,不肯起来就要责打。
“我哥以前练武的时候,天不亮就起来了,否则我爹就会拿很粗的棍子打他。”鸡鸣起舞,那是规矩,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那是基本。哪有像小雪岚练武练得这么悠闲的。
“我师父最坏了!”小雪岚扁嘴,都不肯给她骑马。张夫人瞪她,小心打屁股,小雪岚扑到张夫人怀里拱啊拱的。
“小心着凉!”张夫人揪住小雪岚,给她套棉袄,小雪岚又嗖的钻回了被窝,才不要起来呢。
花园中,篝火旺盛,几个官员凑在一起烤火,大厅内此刻已经空无一人,相比能烤火的花园,大厅内简直冻死人。
“你们说,会不会有反贼想要杀了胡雪亭的家人,同归于尽?”有官员有些担忧,躲到胡雪亭的家中,是为了躲避胡屠夫的屠刀,要是遇到那些家族被屠,心存死意,一心报仇,不求杀了胡雪亭,只求杀了小雪岚,让胡雪亭也悲痛欲绝生不如死的反贼,结果以为他们也是胡雪亭一伙,误伤了他们,怎么办?
一群官员古怪的看着他,良久不语。
那官员怒,不语个毛啊,倒是说说怎么办!
有官员长叹道:“你啊,真是太实心眼了。”为了家人,为了故主,为了不相识,只是听过名字的君子,慷慨赴死的义士,早在魏晋就断绝了,经历了五胡乱华,能活下来的士族个个都是没有节操,时刻能够倒向胡人的墙头草,这种没有节操,却能够苟存天地间的行为,影响了此后的三百年,世间哪里还有为了忠孝仁义礼,而不顾一切报仇的?尽管各朝各代不时的呼吁着礼义廉耻,忠孝节义,为国战死是英雄等等,百姓们也热情的响应高大上的思想,但看看那些战死的将士家人差点饿死,北周北齐南陈的官员纷纷投降,享受高官厚禄,丝毫没有为国徇节,清楚认识到“大义”就是嘴里说一套,实际做一套的中原百姓,心中的真正的不可对人言的主流思想,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有如此重视自己的性命,超过重视忠孝节义的文化,就算那些贵族门阀想要一心培养家族完蛋,依旧忠心耿耿的死士,难度又有多大?那些远离家乡,在洛阳为官的人,就算不是精英,又有谁会是死士?
“胡宅说不上百分之一百安全,但起码九成的把握还是有的。”其余官员道,看四周一群士卒站着,就知道胡雪亭早有准备,谁知道后院中是不是还藏着更多的甲兵,只等那些死士蹦出来送死。
“到了此刻,你见到小雪岚,还是见到张夫人了?”那官员问道,从头到尾,胡宅内只见了没什么价值的王奶妈和石介而已,重要的人根本没有露面。
“说不定,她们根本不在这里。”又是一个官员淡淡的道,狡兔三窟,早就听说石介几年前就托杨轩感在洛阳买了几处房产,此刻定然是早早的躲在了安全的地方,等着鱼儿上钩了。
附近的篝火中,有个官员重重的点头,就是这样,差点上了胡雪亭的大当。他悄悄的握住了袖子里的匕首,放弃了刺杀胡雪亭家人的打算。“等胡雪亭回来,我再刺杀了她,为主公报仇!”
巷子外的马车渐渐少了,王奶妈看看胡宅内到处都是箱笼,听着厨房门外上千只鸡鸭乱叫,只觉终于可以缓口气了。
缓口气?一大群客人怜悯的看着王奶妈,那些马车是回去拿被褥吃食去了,刚才装不下。不见了胡雪亭回转洛阳,不和胡雪亭把酒言欢,不听到胡雪亭说放过了谁谁谁,打死都不会离开胡宅的。
“再坚持一下,我家的帐篷,暖炉,厨子很快就到。”某个官员挨着饿,忍着渴,对其他人道。
其他官员看着王奶妈和福伯贵伯端着茶水吃食,首先送给守卫的士卒,只觉胡家果然是文盲和下等人,一点点待客之道都不懂。
“是,再坚持一下,我家的仆役们也快到了。”其他官员咬牙苦熬,总算苍天有眼,没有下雨下雪,否则只怕小命要去半条。
……
金銮殿中,空荡荡的站着没有几个人。倒不是那些官员惧怕到上朝都不敢来,而是杨広主动停了早朝。
“朕也怕有人仓鹰击于殿上啊。”杨広大声的笑着,一群大佬盯着杨広,只觉不动声色就屠戮了大随根基的杨広真是疯狂又可怕。
贺若弼身上穿着几层软甲,盯着杨広,只觉一直看不上眼的杨広,竟然有了几分杨坚那英明果决,心狠手辣的味道。他看看杨恕高颖都不在殿中,想必是去主持杀戮了,心中又是一震。
“圣上这是要杀尽我们了?”贺若弼缓缓的道。苏威立刻大声的呵斥:“贺若将军休要胡言乱语!圣上只是诛杀反贼,岂会滥杀忠良!”
贺若弼鄙夷的看苏威:“苏六无果然名不虚传。”无知无智无德无耻不忠不义的苏威也配取个字叫做“无畏”?简直是糟蹋了这个字,不如把字该做六无算了。
苏威怒喝:“贺若匹夫,你有卫军,老夫没有乎?”贺若弼斜眼看他,你那骨架子都没有搭起来的卫军,少拿出来说话。
其余几个大佬劝着,几十岁的人了,在金銮殿吵闹,像话吗?
杨広笑眯眯的看着,道:“其实,朕并不知道杨恕和胡雪亭的计划。”一群大佬诡异的看着杨広,很是不信,这么大的动静,整个大随朝都有可能因此倾覆,会不通知你?但见杨広眼神清澈,似笑非笑,不像骗人。
贺若弼大声的惊呼:“难道,杨恕真的有不臣之心?”
杨広和一群大佬看贺若弼,演技太差,台词太烂,这么粗浅的挑拨离间,亏你使得出来。
杨恕和胡雪亭确实没有告诉杨広,对于自暴自弃,不敢和命运抗争的杨広,杨恕和胡雪亭彻底放弃了他。但是,知道杨恕和胡雪亭底牌的杨広,轻易的就从迷雾中,找到了杨恕和胡雪亭的目标。
在惊天动地的举报能升官的浪潮下,最愚蠢的官员们只是看到了杨恕和胡雪亭打击反贼的决心,以及升官发财的机会;稍微机灵一些的官员们看到了杨恕和胡雪亭对反贼的震撼,对其余摇摆不定的官员的警告;更聪明的官员看见了杨恕和胡雪亭想要借着朝廷中各个官员们疯狂的为了利益而举报同僚,获得开发淮南道的时间,安置流民。
“只要解决了流民问题,这大随的问题就迎刃而解。”这一点,大随朝的高层官员几乎人人都看了出来,偌大的一个江南就这么空着,所有人挤在中原,却说土地兼并严重,失地流民成千上万,你丫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只要能够利用各种明的暗的,真的假的手段和理由,把大随的人口向南方迁移,从黄河流域向长江流域,向更南边的珠江流域迁徙,大随朝的人口问题,土地问题,粮食问题,都会获得很大程度的缓解。
“杨司徒和高左相用心良苦,可惜不会有什么用。天下百姓哪有放弃繁华的中原地区,去蛮荒地区吃苦的道理。”那些机灵的官员对此不屑一顾,但杨恕和高颖的目标放在江南蛮荒地区,也表明了他们的计划是多么的软弱,缺乏攻击性,缺乏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