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中意外的很安静, 没有笑声,唯有面无表情。一些年幼,不知轻重的小孩子想要大笑,却被家长狠狠的捂住了嘴,用从来没有过的狰狞面孔威胁着, 甚至用力拧胳膊什么的。
大随朝著名诗人薛道恒的后代、诗坛新秀薛无牙被人当众“打牙”, 又揭穿了抄袭诗词的真相, 只能掩面而走,可谓是赤(条)条的输到了底, 以后洛阳城中的聚会, 肯定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何止是洛阳城,以后整个大随朝,都不太可能见到他了。”有人低声道。胡雪亭“打牙”其实没什么的, 薛浩天顶多被人取了个薛无牙薛放屁的外号,熬个半年一年, 众人淡忘了, 自然就没人叫这个狗屎的外号,而且谁要是敢当面叫, 薛浩天甚至可以面斥其非,非礼勿言都不懂,素质太低。揭穿了薛浩天抄袭的真相, 也不是绝路, 薛浩天洛阳混不下去, 去长安, 去扬州,去其他二线城市三线城市,消息不灵通的地方多得是,照样做诗坛新秀,以后遇到了知道他抄袭的人,大可以悲情的大喊一声,“难道我做错了一次,就再没有机会悔改吗?”浪子回头金不换,薛浩天在小地方悔改,总是要给他机会的。
但胡雪亭却彻底的封住了这条路,大力的鼓动他继续抄袭,打死不认,躲避风头等等,这叫薛浩天还怎么做?再怎么做,都会被人笑,“薛君果然记得胡雪亭的一番言语”。
薛浩天在大随的诗坛上,已经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千万不要惹胡雪亭,她不给人生路的。”有人胆颤的道,一大群人点头,薛浩天以后多半只能去种地了。
那么,就不太适合表现出对薛浩天的倒霉的痛快和鄙夷了。
人家一个小小的挑衅,身败名裂,回家种地,还要再讽刺,讥笑,就很没有风度了,叹息几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什么的,才比较符合有风度有素质的人的言行。
忍笑实在太辛苦,好多人面部扭曲,只能举袖遮掩着脸,或奋力自虐。
有人一边用力的拧女儿的胳膊,一边仔细的教诲:“人越多的地方,就越要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真实感情,这才是社交的第一要诀!”
女儿流着泪:“娘亲,疼!”
“哈哈哈!原来薛道恒的孙子,竟然是最无耻最不要脸的文抄公!有此家教,只怕薛道恒的诗词,也来得蹊跷,只怕也是抄了薛家老祖宗的诗句!”弥漫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花园中,忽然有人放声大笑。
是谁这么嚣张?
众人一瞅,却是李浑。
花园中的夫人们又开始小声的教导子女:“看,做人只有做到李浑这种级别,才能言行无忌。”
不少少年看着偌大的花园之中,唯一一个肆无顾忌的大笑,毫无廉耻的当众污蔑薛道恒的李浑,心中升起了豪情壮志。
“大丈夫当如是也,彼可取而代之!”
一众大佬们责怪的看着高颖和杨恕,对付一个小小的装逼抄袭诗人,用得着出动胡雪亭这种灭世级的武器吗?逼死了薛浩天,很好玩吗?到底是老朋友的孩子,一口气玩死了,只怕有愧于心。
杨恕环顾左右,重重的拂袖:“这是老高闹出来的,与老夫无关!”
要不是高颖玩什么“帮老朋友的后代最后一次”,众人或无视薛浩天的叫嚣,或把他赶了出去,或由着胡雪亭暴打薛浩天一顿,怎么都好,结果一定不会糟糕到这个地步。冤有头,债有主,这笔账必须找高颖算去,司徒府绝对不承认。
高颖怔怔的看着薛浩天离去的背影半天,忽然大声的笑:“活该!叫你丫的抄袭,叫你丫的自以为是!”
转头正色道:“老夫和薛道恒是至交好友,薛道恒的孙子,也是老夫的孙子。老夫替老朋友教训孙子,免得他日后死在路边,有何不可?
狂妄自大,自以为是,以为有一张利嘴,就能凭借半部论语治天下,如此嚣张狂妄之徒,再不好好教训,三国裸身击鼓的弥衡的下场,就是薛浩天的下场!
今日受此教训,薛家终究会革除弊端,奋发图强,重振有望,哈哈哈哈,好事情,好事情!”
一众大佬看高颖,果然是自责之下,强颜欢笑啊,都开始胡扯了。
杨恕叹了口气,终归有些难以面对薛道恒,道:“看来,薛家是再也找不出什么人才了。”这种货色都挑出来做门面,薛道恒的子孙后代有多么不堪,可见一斑。
“我等与薛道恒也是多年的交情了,总不能亲眼看他的子孙后代流落街头。”
一众大佬笑,杨恕这是想要补偿薛浩天,愣是给他一个官做了。只是,薛浩天对只有七八品的知县是看不上眼的,一心要清贵的翰林院,还要正四品,这难度就比较大了些。
“正九品太学助教如何?”杨恕问道。
一众大佬看杨恕,真是太小气了,竟然只肯给个最垃圾的正九品,薛浩天肯定不满意的。
杨恕淡然的很,薛浩天不是会记得恩情的人,何必给他好位置呢,要是你们有,尽管给,老夫绝不阻拦。
“哪里由得他挑。”高颖阴沉着脸,终究还是要帮薛浩天一把,“给个正九品太学助教,正好能好好读书,认真反省。”
大随朝太学助教属于闲职中的闲职,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每天不干事不露面,在家睡大觉都行,没有上升的空间,却也不会有什么祸事,属于标准的养老职务,至少不用担心薛浩天饿死街头了。
李浑摇头:“不妥,不妥!才二十岁的年轻人,又有才华,有上进心,怎么能做太学助教,这岂不是毁了他的一生?薛道恒乃本朝诗人大家,诗词流芳百世,子孙后代竟然只是正九品,朝廷对他何其薄也?依老夫看,不如给个正八品太庙。”
仅仅听这个简单到了没有后缀的“太庙”一职,就知道是在太庙守大门的。从品级上和前途上看,都比正九品的太学助教好了不少,但众位大佬看李浑的眼神,都有些质问,薛道恒到底哪里惹了你了,一定要杀了薛浩天?
太庙清闲,太庙却也危险。把一个才华有限,胸怀大志,却又刚刚被打落凡尘,臭名远扬的年轻人,安排到太庙,简直是谋杀。用不了一个月,薛浩天就会因为“诽谤朝廷”,“辱骂圣上”,“太庙醉酒”等等言行不当的罪名,直接砍了脑袋。要是薛浩天管不住嘴,又有人挑拨一下,牵连薛家,满门抄斩,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就正九品太学助教了。”高颖道,李浑最近好像很嚣张啊,仅仅是因为与贺若弼联手,有了军队撑腰?
“你什么时候打发胡雪亭离开?”贺若弼问杨恕,既然想要胡雪亭引发大随朝的变化,瞧瞧有没有生机,起码要给她一个舞台,留在京城,大佬太多,没她什么事,闹大了,被大佬一个手指就捏死了。
高颖冷笑:“你太小看胡雪亭了。”京城怎么会没有胡雪亭的空间?不是已经被她硬生生杀出了一片天地嘛。
杨恕摇头,贺若弼说的对,留在京城没什么好处,外放才有舞台,但是,你丫以为知县的空缺很多吗,想有就有?一个萝卜一个坑,想要有个中等县令的空缺,必须慢慢等。
好几个大佬微笑,杨恕手上会没有中等县令的职务?看来其中另有奥妙。
“轩感,你盯着点胡雪亭。”一转身进了内堂,杨恕立马嘱咐杨轩感。杨轩感点头,一直以为胡雪亭只是暴力神经病,没想到杀人不见血,这威力就有些大了,多用几次,说不定世界就毁灭了,必须牢牢的盯着。
“不是。”杨恕摇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胡雪亭最近太招摇,已经引起了各方的注意,一不留神,说不定就被人悄悄的砍死了。
“今天总觉得心惊肉跳,难道要出事?”杨恕皱起了眉头。
……
花园的一角中,数道眼神始终跟随着杨轩感,直到他走进了内堂,这才收回了视线。
“小心些!”有人低声责怪道,就这么盯着杨轩感,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夏启帆转过头,笑了:“我等是骁骑卫将领,是司徒府的嫡系,是杨轩感杨大公子的部下,盯着杨轩感看,又有何不妥?”
别说骁骑卫的人盯着杨轩感看,就算其余宾客盯着杨轩感看,也没什么关系。主人家的公子、当朝司徒的长子、刚升了正二品官的杨轩感,浑身都要冒光了,被人盯着看,很稀奇吗?
“是啊,大公子已经内定了正二品了,只要圣上回来,就能授予实职了。”有人羡慕的道,正二品这类的高级官员,必须皇帝亲自确定,不像七八品的小官吏,杨恕张口就有。
“我听说,石介也要当大官了,而且还会封爵。”又是一人羡慕妒忌恨,这年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走路摇摇晃晃,剑都拿不动,从来没有亲眼见他杀过一人的石介,玩命的吹牛,竟然还有人真的信他杀了都蓝可汗,早知道杨恕等大佬这么好忽悠,他们就该吹嘘杀了草原十大可汗,灭百万大军了。
“快看,杨轩感出来了。”有人低声道,几人立刻大摇大摆的跟在杨轩感的后面,此刻司徒府中有宾客如云,谁有空关注一群穿着骁骑卫服装的士卒,就是见到了他们,也以为是杨轩感的护卫。
杨轩感到处的找胡雪亭,这个家伙干掉了薛浩天,又消失不见了,不会又找了某个偏殿睡懒觉去了?找到了就打死她!
“老石,你徒弟呢?”杨轩感见到石介坐在一棵树下闭目运功,急忙问道。
“好像和一群小孩子在前面玩耍。”石介指着某个方向,杨轩感一瞅,竟然是内宅深处,立时就奇了,那里有什么好玩的。
“杨将军,你是找胡雪亭吗?”夏启帆与数人走了过来,热情的问道,“我方才刚看到她带着几个小孩子,去那边了,我还和她打了招呼。”他指着来路。
杨轩感道:“走,去把她抓回来。”一想,又觉得要对付胡雪亭,有石介在场更是方便。“你徒弟真是不让人省心!”
石介反驳:“我华山派弟子,纵横天下,何须管别人看法?”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脚,重重的咳嗽。
“你的伤还没有好?”杨轩感皱眉,是不是人参吃的太少了,待会从司徒府带十斤八斤回去。
石介摇头,内伤太重,能够有现在的光景,已经是老天爷开了挂,否则早已是废人了,想要伤好就太贪心了。
夏启帆和其余几人互相看了一眼,这个痨病鬼一般的石介,走路都在颤抖,能经受得起万里奔波,活着回到大随已经是奇迹,根本不用在乎。
“就在前面,我带杨将军过去。”夏启帆笑着。
众人一路前去,宾客渐渐稀少,已经到了司徒府的偏僻角落。
“就在那个小楼中。”夏启帆指着某间小楼,小楼的二楼中,有些声响。
这小楼本来想做观星楼的,后来发现整个司徒府就没有一个对天上的星星感兴趣的,就荒废了。
杨轩感恼了,胡雪亭真是不见外啊,到处乱钻,竟然跑到这里来了。
“胡雪亭,你给我出来!”他大步的走进了小楼,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上了二楼。
“且慢!”石介忽然道。
走在楼梯上的杨轩感愕然转身,夏启帆微笑了:“已经太迟了。”
小楼的门重重的关上,夏启帆和七八个人刀剑出鞘,狞笑着。
楼梯上,二楼中,二十几个人大声的笑。
“杨轩感,你也有今日!”
……
杨积善躲在树后,热切的看着花园中,真是佩服死了胡雪亭。“我若是能像她一样,就好了。”真想也胡闹一下啊。
只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杨积善从小就特别的文静胆小,只敢跟在哥哥姐姐们的后面,看着他们玩闹,杨恕鼓励了几次,也没能让杨积善胆子大一点。
杨轩感更是好几次指着胡雪亭道:“积善,你看胡雪亭,论年纪,她比你还小了两岁;论才能,她大字不识几个,你满腹经纶;论家世,你是堂堂司徒的第四子,她不过是下等县县丞的遗孤;论家人,你上有父母,中有兄弟姐妹,下有侄儿侄女,可谓一家兴旺,她不过只有一个妹妹;论朋友,你结识的都是朝廷大臣的子女,她连朋友都没有。
天时地利人和,你样样都比她强,就算不能和她一样嚣张跋扈,起码也该昂首挺胸,万众瞩目,只会躲在角落可不行啊。”
杨轩感不求杨积善横行霸道,欺男霸女,大随朝纨绔子弟下场好的没几个,但杨积善起码要有些官二代的气势,懦懦弱弱的,司徒府的管家的儿子气势都比杨积善强,这就很尴尬了。
杨积善很想反问杨轩感,你丫只会说我,你倒是和胡雪亭比比啊,你有像胡雪亭一样身上发光吗?胡雪亭这种万年才出一个的妖孽,完全没有可比性好不好!
“只怕是天生的心性。”杨恕无奈,有人生来就文静,强求不来,官二代杨积善老老实实的做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没必要个个都要自信满满斗志昂扬的,别说杨积善读书识字还有些天分,可以做个纯粹的文官,就是成了宅男包租公小商人也无所谓,老杨家有实力,容错率超高,允许出现几个奇葩种子。
杨积善很是高兴,胆小男的生活也很滋润的,看着别人风光,在白日梦中取而代之,其实也很开心的。
“……杀了杨轩感,易如反掌。”不远处,一句轻飘飘的话,传到了杨积善的耳朵中。
杨积善一惊,转头看去,假山和花草之后,三五个骁骑卫士卒小声的说着,显然没有想到有人会躲在附近偷听。
“有人要杀大哥!”杨积善心里嘭嘭的跳,在树后更是不敢出声。
“夏启帆已经去找杨轩感了,很快就能引他进入埋伏圈。”某个士卒道。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怪不得我们心狠手辣。”又是一个士卒恶狠狠的道,声音稍微大了一些。
“小声些!”其余士卒四下打量,司徒府中的宾客都在花园中,这偏僻的角落自然没有人,偶尔有司徒府的护卫注意到了这里,见是几个骁骑卫的人聚在一起,以为同样是护卫,也不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