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然最近有些烦。值了三天的班,外公的病时好时坏,在这个当头,父母竟然有闲工夫安排她去相亲。卓然当即就抓狂了,对着卓参谋长和卓夫人又不敢发火只好找何筱抱怨。
何筱接电话接得手机都烦了,连续罢工两天,修好之后电话又来了。
何筱:“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还是你就我一个朋友啊?这次能说点别的吗?”
卓然趴桌上耍赖:“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我现在都快被家里的老头老太烦死了,你快给我出出主意,我可不想去相亲。”
果然相亲是全天下父母都最热衷的事。何筱在心中暗叹一声,说:“有什么办法,你也只能去见见了。”
“啊?还真见啊?”
“这事儿你跟父母犟没用,索性少费些口舌。到时候见了面,如果不愿意,就直接告诉人家。如果你愿意——”
“打住,不可能啊。”
听着那头果断干脆的拒绝,何筱愣了下,笑了:“我知道,我也就是说说。”
卓然又长叹一口气:“我就不明白了,都着什么急,我才二十四岁,还年轻呢。”
恐怕卓家二老担心的并不是这个,而是早已窥破了卓然的心思,知道她在等谁。明面上不说什么,私下里只能用这种方式表示反对。
何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赞成卓然追求自己的感情,可有些时候,等待是一件让人很无望的事。不是任何人都能坚持下来的。
电话又响了,这一次终于不是卓然了,而是程勉。何筱觉得神奇,她这边刚有点想,他可就打过来了。何筱按下通话键,扬声问:“程连长有何贵干?”
那边笑了,低声问:“在哪儿?”
何筱放下手中的书:“在外面闲逛,新华书店。”
程勉确认了下书店位置,说:“好,我过去接你。”
何筱一惊:“你出来了?”
程勉嗯一声:“还在开车,先挂了。不许乱走,就在那儿等着。”
何筱撇撇嘴,有这么好待遇的?一连十几天不见人影,刚一露面,就这么霸道地要求她。何筱随手找了本书,翻了将近半个小时,某人的电话又打过来了。何筱摁掉,提着东西飞快地出了书店。一辆低调的越野车停在门口,程勉就站在车门前等着他。一身作训服,整个人站在阳光下,眉目生辉,英挺勃发。
何筱不由得加快了步伐,程勉伸手接过她手中的东西,笑了笑:“走这么急干什么?想我了?”
何筱脸色微红,白他一眼:“谁让你穿这么扎眼的衣服?”还开着一辆军车,不知道现在查得严吗?
程勉望了望四周向他看过来的人群,瞬间了悟:“这回出来急了忘了换,下回一定不这么招人眼。”
何筱瞅他一眼,只见他笑意更盛了。
上了车,程勉稳稳地把车驶向了城西的方向。何筱也是这会儿才想起来问:“去哪儿?”
程勉侧过头,见她坐稳了,才说:“去大院。”
何筱怔了下:“你家?”
程勉嗯了声,见她神色有些紧张,安抚道:“没事儿,正好我爸今天有空,说想见见你。”
何筱更紧张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也好准备准备。”
“有什么好准备的?他也是临时有空。”说着大手一伸,在她头上胡撸了一把,“没什么可怕的啊。”
何筱伸手拍掉他的手,心里边更乱了。说不清现在的感觉,只觉得经历过那么多事,她现在还真有些怕见程勉的父母。这算是,愧疚感?
今天天气大好,基地大院的警卫连正在院子里进行训练。年轻的脸庞,在阳光照耀下,棱角愈发坚毅分明。何筱跟着程勉进了大院,一路走得很慢,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她叫住程勉:“这么两手空空地进去多不好,要不,改天吧?”
程勉失笑,他回过身,看着何筱有些可怜的表情:“你当程副司令员哪天都有时间?再说了,什么叫两手空空,我这不带回来个媳妇儿吗?”
何筱一瞧他有些得意的脸,就知道自己这是自作自受,谁让她跑到部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要嫁给他,可让某些人嘚瑟了好几天。何筱忍住掐他脸的冲动,小声嘟囔:“别乱叫,程伯父那么严肃的人,听见了不好。”
想想上回在医院的事儿,何筱仍是心有余悸。
程连长这个流氓才不在乎这个,他伸手一揽何筱,说:“行了,别担心了,跟我走就是。”
两人进去的时候,程建明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听见动静转过头,看清是何筱和程勉,他沉着声问:“过来了?”
程勉嗯一声,何筱连忙叫伯父。程建明平素严肃惯了的脸也终于显现出一丝波澜,他点了点头,示意何筱坐下。
面对程建明,何筱仍是有些拘谨,程勉站在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腰,给予她无声的安慰。两人一起坐在了程建明对面。
赵素韫正在厨房忙活,今天对于她而言多少有些特殊。不仅是因为丈夫和儿子都在家,更因为何筱的到来。两人开始进门的时候她就从厨房的窗户那儿看见了,兴许是今天的阳光太好了,赵老师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两个人般配。这种般配可不光是指长相,何筱她从小看到大,最了解不过,那种温柔懂事的性子,别说是程勉了,就是她,也喜欢得不得了。
她提了壶热水出去倒茶,何筱看见她连忙又站了起来。赵老师忙说:“快坐下,又不是第一次来,这么客气干什么?”
何筱想去厨房帮忙,可被程建明拦住了:“笑笑坐着,程勉你去。”
程勉不太情愿。不是不愿意帮忙,而是不情愿父亲就这么把他支走。可他要硬是不走戳在这里,何筱肯定也会觉得不自在。无奈,程勉在父亲的瞪视之下,脱下军装外套进了厨房。
程建明正回视线,看着何筱。何筱对他笑了下,程建明亲手给她倒了杯茶,放到了她的面前。隔着茶杯冒出的热气,他对何筱说:“来了家里就不要拘束了,是不是怕我?”
何筱连忙摇头,这反应之迅速恰好又让程建明觉得她精神有些紧张,肯定是有些怕他的。其实何筱自己也说不清楚,不光是因为小时候摘花的时候被他逮,也不光是因为前段时间那么折磨程勉在他面前心虚,而是程建明这个人本身就让她感到一丝畏惧。
程建明笑了笑:“看来帅帅妈妈说得没错,她总是批评我,说到家了还总是一副官腔。只是我当了一辈子兵,严肃了一辈子,真让我放松,还有些不自在。这点要笑笑你体谅了。”
程建明的眼神难得露出温和的神色,何筱有点受宠若惊,带点结巴地回应:“我、我没事的,程伯伯。”
程建明喝了口茶,刻意放低声音问:“受的伤都好利索了没有?”
“好了,都好了。”
程建明缓缓地点了点头,之后对何筱说:“你回家了,替我跟老何还有你妈妈道个歉,前段时间程勉的胡闹没少给他们添麻烦。”
听到这话,何筱急忙说:“程伯伯,那件事——”
程建明抬了抬手,止住她要说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程勉既然叫你去部队,就应该照顾好你。出了这事,不管说什么,他都要负责任。”
何筱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一口气卡在那里,眼底有些发潮。程建明看着她,神情很是和蔼:“让你受委屈了。”
何筱使劲地摇了摇头:“程伯伯,我都明白,我不怪他。”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程建明赞赏地看着何筱,“以前在大院朝夕相处那么多年,你们这些孩子我们哪一个都看得很清楚。如果你选择跟程勉在一起,我跟帅帅妈当然是非常高兴。只是笑笑,往后的日子还很长,长到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许程勉他还会让你受些委屈,因为即便他再有本事一些事也避免不了。你要想好。”
何筱放在双膝上的手慢慢收紧,在程建明的注视下,她轻声问他:“程伯伯,您还记得我上初中的时候,跟程勉一起偷偷跑去老大院的事儿吗?”
程建明一怔,继而哈哈大笑:“哪里能忘?!”那次他真是气极了,把程勉抓回来卸下皮带就开打。这小子还一声不吭的,全硬扛下来了。
何筱也笑:“其实前年的时候,我自己曾经去过一次。那年洛河下了很大的雪,我下了火车之后拦了辆面包车,车开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抛锚坏在了半路。没办法,我只好自己步行前往。路边都是农田,我走的深一脚浅一脚,最后还把脚给崴了。我当时气馁极了,可后来我突然又想明白了。我想这是天意,老天注定要让我等着程勉,跟他一起去弥补那个遗憾。程伯伯——”她正回目光,看着程建明,“您看,我其实很早之前就想好了。”
程建明不由得重新审视何筱一眼,这一次她没有躲避他的视线。良久,他说出跟程勉一样的话,铿锵有力的一个字:“好!”
其乐融融地吃了一顿饭,又闲聊了一会儿,程勉送何筱回家。
程勉有意诱拐何筱逗留一会儿,被她严词拒绝了:“今晚上老何要包饺子,我回去给他搭把手。”
程连长对丈母娘一家也是格外上心,便问:“他们知道你中午在哪儿吗?”
“知道,现在还用得着瞒吗?不说他们也肯定知道。”
程连长表示很满意,可以送何筱回家了。到了何家小区门口,何筱刚下车,就被程勉叫住。他搭着副驾,探过身来,颇具流氓的神采。
“笑笑,政治部老徐探亲回来了,你要不反对,我就打结婚报告了。”
何筱特别想把他的脑袋给摁回去:“你现在是不是特希望我被我妈赶出去,然后跟你结婚?”
程勉乐了:“学会反侦察了?不错,有进步。”
何筱使劲捏了捏他的脸,被程勉一把抓住了手:“我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这话我早几个月就跟你说过了,连结婚报告都是现成的。”
没错。他确实很早之前就跟她说过了,那时候,她还在跟陌生人相亲。
酸涩感又涌了上来,何筱对他说:“程勉,到时候我们结婚,把卓然和红旗都叫过来吧。好不好?”
叶红旗。
程勉微怔,短短的一分钟,内心各种复杂的情绪翻涌而上,他使劲压制了下去,抓起何筱的手亲了下:“好。”
既然上面有交代,程勉自然就要照办。
回到宿舍一阵倒腾,就在徐沂以为他要把整个屋子都拆了的时候,程勉终于从柜子最里面的小盒子里取出来了一个电话本。看着这个本子,程勉满意地擦了擦汗。之前他的手机出过一次故障,存的多少电话号码无缘无故地都没了,所幸他有一一记录下来的习惯,才不至于丢掉。
看到要找的号码,程勉犹豫了下,拨了过去,颇为忐忑地等待了一会儿,一道冰冷的女音告知他拨的号是空号。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这个号码还是刚上大学那会儿卓然给他的,距离现在已经七八年了,叶红旗换号,也很正常。
程勉又调出另外一个号码,这一次倒是接通了,只是电话那头的人语气有些虚:“程勉?”
程勉嗯了声:“是我。”
静默一分钟,那边立刻爆出一阵夸张的大叫:“程勉你个孙子哎,你还记得你丁爷爷我!我还以为你当兵当得六亲不认了!”
声音之大,程勉不得不把电话拿离耳朵一米远,神色尴尬地看了眼面上淡定、实则在偷笑的徐沂一眼,他重新又把电话放到耳朵边:“丁巍,欠收拾了是吧?”
老虎要发威,丁巍赶紧没皮没脸地告饶:“这不是您老很久没联系我,我一个激动就忘形了呗。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您老有新的指示?”
“少废话。”程勉看着窗外,此刻他很放松,这是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人才能带给他的放松,“我想问问你那边有没有红旗的联系方式,之前给我的号不能打。”
“哟,怎么你们俩冷战这么多年,终于要重归旧好了?”丁巍调侃他。
“丁巍,我再说一遍,你少他妈给我废话。”
丁巍立马噤声:“得,你就是我爷爷,您等着,我给您老找去。”
挂了电话,没多久丁巍就又打了过来,电话那头的他也是十分疑惑:“我也就这一个号啊,一直没听他说换过号,怎么现在倒成空号了?”
“那是怎么回事?”
丁巍也一头雾水:“要不你问问卓然?这丫头肯定知道,她跟叶红旗那孙子走得最近。”
程勉跟卓然那是素来都不对盘的,可这次也不得不找她了。然而邪门儿的是,卓然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发短信也不回。是不是刻意为之,程勉就不知道了,总之卓然也帮不了他。
程勉叹一口气。怎么他想结个婚就这么难呢?
丁巍听了,哈哈大笑:“得,这件事包我身上了。我谁呀,包打听!”
电话里信誓旦旦撂下这句话,程勉就再没接过丁巍的电话了,整整一周。就在他怀疑丁巍是不是因为完不成任务“负罪潜逃”的时候,他出现了。
十一月中旬,午后三四点,刮缠了几天的风沙终于退去,天空露出了本来的颜色,纯净而透明。一辆辆结束训练归来的步战车正依次通过大门口,程勉照例开车在后面跟着,却被站岗的哨兵叫住了。他把车停到一旁,提着水杯下车,刚想问问怎么回事,就看见站在大门外的丁巍。
脚步一顿,他转而向丁巍走去:“你小子还知道出现啊?”
“程勉。”丁巍原本是低着头的,此刻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吓了程勉一大跳。
程勉失笑,“完不成任务你也不至于哭给我看,不至于啊。”
“程勉。”丁巍声音沙哑地对他说,“红旗不在了。”
像是突然起风了一样,程勉似是没听清丁巍的话,顿了下,又问:“你刚说什么?什么不在了?”
丁巍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跟他说:“试射新式单兵导弹,出现了故障,红旗没弃弹,跟他妈导弹一块儿爆了!”说到最后,丁巍似是想象到了那个场景,一个大老爷们一下子就崩溃了,蹲地上抱头痛哭。
程勉就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丁巍。直到他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惨烈,他才真正地相信。他没有开玩笑,叶红旗,真的出事了。
何筱听到红旗出事的消息时,愣了足足有十分钟。之后用手捂住胸口,感到喘不过气来。跟程勉一样,她不相信。那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死?
何筱手指微抖地按下程勉的号码,他沙哑的声音很快传了过来:“小巍已经订好机票了,我去请假,明天就去西北。”
何筱觉得自己不会说话了:“我也去。程勉,带上我。”
程勉没有说话,算是默许。挂电话之前,何筱突然想起了卓然,她问程勉:“要不要告诉然然?”
突然意识到还有这么一个人,程勉茫然了。这样一个骄傲地等了一个男人四年多的人,他几乎都没法设想卓然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有的反应。可如果不说,似乎更不应该。考虑了良久,程勉决定:“通知她吧,不论怎样,这也算一种交代。”
何筱突然为卓然感到难过。
一下午的时间何筱都在想该如何开口,临近傍晚,才终于拨通卓然的手机,语音提示关机,何筱只好又打到卓然家里。电话是卓然妈妈接的,说是卓然陪刚手术完的外公一起回老家了,老人家想让她在那儿多陪她几天,所以要过段时间才能回来。走得急,手机落在家里了。
何筱听到这个,心里竟然微微松了一口气,不用直面卓然的崩溃,似乎所受的折磨也少了一些。她将红旗出事的消息告诉了卓然妈妈,但并非噩耗,只说他受了伤。卓然的妈妈追问着伤重不重,何筱犹豫了下,说很重。电话那头沉默了,叹了口气,挂了电话。
一整夜辗转反侧,凌晨四点左右,何筱打车直奔B市机场。程勉和丁巍就在航站楼前等着她,遥遥望去,那身橄榄绿在微弱的熹光中更加沉重了。她与丁巍也足足有七八年没见过了,久别重逢,本是一个值得高兴的时刻,三人相视,却沉默无语。
程勉接过何筱的行李包,低声说:“走吧。”
声音沙哑至极,等到有光的地方,何筱侧头一看,才发现程勉的脸色极差,眼睛布满了血丝。
叶红旗的发射队所在的X空军基地位于西北某沙漠的南缘,从B市出发没有直达的航班,他们只能取道银川。丁巍一上车就用眼罩蒙住了眼睛,说是撑不住了眯一会儿,可从他的呼吸声中能听出他睡不着。何筱坐在临窗的位置,一直睁眼看着窗外。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被程勉握住了。侧头看去,发现他闭上了双眼,眉头紧皱,神情疲惫。
因为天气问题,飞机延误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抵达银川。航站楼外,早有一个穿着军装的人在等。那人是程勉在陆指的校友,低他两届,现在在银川军分区工作,中尉军衔。
见他们三人出来,那人急忙挂掉电话。程勉见他神色凝重,也来不及叙旧了,直接问:“怎么回事?”
中尉说:“刚接到机场通知,说从昨天起就开始下雪,所以今天的航班可能会延误,也可能不会飞。你看?”
从银川到X空军基地只有两条路,要么开车从军用公路上走,要么搭军用班机。程勉抬头看了看天,阴沉压抑,大有雨雪即来之势。他知道,如果今天走不成,就不知道要等多久了。无论如何,今天都要出发。看了丁巍和何筱一眼,清楚他们跟自己一个想法后,程勉对中尉说:“麻烦你先送我们去机场,到了那儿再说。”
所谓机场,不过是个巴掌点大的地方,只为了方便来往军机的起降。一行人到的时候,天空已经零星飘起了雪花,何筱一下车,就感觉到股股的冷意向她袭来,不自觉地就往程勉的身边贴了贴。
程勉察觉到了,握紧她的手问她:“往北走会很冷,带够衣服没?”
哪里还能想得那么周到,何筱靠进程勉的怀中,微微摇了摇头。程勉揽紧了她,向中尉借了件冬大衣,转过身时视线与丁巍相撞,只见他看着他们两人的目光有些奇怪。程勉这才想起来还没跟丁巍说起他们之间的事,然而现在这并不算一个好场合,他也只好暂且作罢。
在机场等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程勉的眉头逐渐皱了起来,看得出来,他的心情有些烦乱。何筱也很着急,只是她清楚,此时此刻她是程勉的定心丸,所以她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
“程勉,再耐心点儿,事情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程勉直挺着腰背坐在椅子上,透过门帘看向远方,外面几乎是白茫茫的一片了,间或看到几个身着天空蓝的人穿梭而过,那是这个小机场的调度。程勉看着,几乎是入了神,许久才低低开口:“笑笑,这么多年,我最不怕的就是等。我只怕,等来的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何筱听着,格外地心酸。
与他们一同等的还有三个空军军官,其中军衔最大的是个上尉,与程勉平级。也许是基地—机场之间来往太多次,比起他们,这三个军官显然淡定了许多。空军上尉坐得离程勉最近,他收起手中的报纸,跟他打招呼:“是去我们基地的?听说下雪了,可有得等了。”
程勉看向他:“你是X空军基地的?”
“可不是。”上尉秀了秀他的肩章,“基地政治部的,出外公干一周。”
一个机关干事,想必跟发射队扯不上什么联系。可程勉还是问他:“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发射队队长叶红旗?”
上尉一掀眼皮,笑了:“在我部混,不认识谁也不能不认识他啊。”此话一出,另外两个空军军官也都笑了。
何筱不禁问:“什么意思?”
上尉眯了眯眼:“算起来我跟这小子是同一批来基地的,有名的刺头儿,上面原本想把他分到机关或者机关直属分队的,可这小子不干,得罪一批人被发配到了发射队。哥们儿,发射队啊,把人当武器试射的地方,哪一次不是与死神擦肩而过?有点儿脑子的都不愿意去。可叶红旗这人,愣是在那儿扎根了,还活得挺自得。佩服,我是真佩服。”
程勉和何筱沉默了下来,丁巍听完,却嗤地笑了一声:“是啊,与死神擦肩而过了无数次。终于换来了对方一个回眸,还他妈好死不死看对眼了,得,死神他老人家把他带走了。那孙子倒是留下个烈士的名号和一堆奖章流芳百世去了,剩下我们——剩下我们一堆没心没肺的人为他伤心。”
上尉听得奇怪:“什么死了?”
程勉看了丁巍一眼,却也没跟上尉解释什么。
候机厅内突然卷进一阵风,一个三级士官走进来,对他们说:“刚接上面消息,会有一架飞机过来,是直升机,因为有一批装备和物资急着要运过去。条件是差了点,不过今天可能也就这一班飞机了,怎么样,各位走不走?”
“走!”程勉急忙站起身,语气略不稳地对士官说。
三级士官笑了:“别着急,等会儿飞机才能到。”
见其他人也都如是表态,三级士官转身出去安排相关事宜了。候机大厅内又一次安静了下来,只是气氛与之前截然不同了,几乎所有的人,都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士官口中的“一会儿”延长到了足足七个小时,他们三个人和X空军基地政治部的干事在机场吃的午饭,到了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一架直升机才缓缓地降落在了机场。所有的人没停顿,甚至连程勉和丁巍都上了,冒雪帮着搬运物资。半小时工夫,连人带物资,准时起飞。
飞行了大概快一个小时,离身处沙漠腹地的基地越来越近了,直升机巨大而强悍的发动机噪声划破沙漠上空的宁静,何筱坐在位置上,紧紧地拽着程勉的胳膊,内里五脏六腑都在翻滚着。她一点都感觉不到坐军机的兴奋和荣幸,这架庞大的旋翼飞机带给她的只有无尽的折磨。
空中悬停将近十分钟,直升机才慢慢地降落。这段度秒如年的时光总算是过去了,然而何筱刚下了飞机,风卷着雪花就向她扑来。程勉连忙抻开军大衣,将她裹了进来。
早就有人等在机场外,见飞机降落,干脆直接进场。其中一个一毛三的上尉军官走上前来,原本抬手想敬礼,可看见程勉的军衔,手又放下去了。
“丁先生和程连长吧?车就等在外面,请你们跟我走。”
来之前跟这边联系过,所以程勉也认得这个军官:“你是发射队的陈副队长?”
“没错。”上尉军官提起他们的行李,“咱们发射队是离基地最远的单位,趁雪没下大得赶紧走。这位女士看上去脸色不太好,基地有医院,要不要过去看看?”
何筱脸色苍白地躲在军大衣里头,听见陈副队长的话,摇了摇头。程勉看了她一眼,确认她没什么事之后,对陈副队长说:“走吧,直接去发射队。”
又是一段颇为艰难的路途,一整天都在坐车,何筱几乎都没有力气说话了,靠在程勉怀里,一动不动。好在陈副队长的车技不错,她还不算受罪。
安顿好何筱,程勉问陈副队长:“这件事通知红旗的父母了没有?”
“没有。”陈副队长从后视镜看了程勉一眼,“用我们队长的话说,等他牺牲了,谁也不用告诉谁,尤其是他父母,一人寄一面五星红旗聊表心意即可。”
程勉额头一跳,这话叶红旗曾经也跟他们说过,因为父母不顾他的意愿离婚,他那是赌气,可到了这个关头,怎么还能由着他的意愿胡来?
“还是以基地的名义通知他父母的好,都到了这种时候了。”
陈副队长没说什么,专心开车。差不多半个小时,才终于到了发射队。陈副队长开着车在营区里拐了好几道弯,最后停在了一栋小楼面前。程勉、何筱和丁巍下车一看,发现竟然是食堂。
陈副队长面色平静地解释:“时间仓促,也不能为各位准备大餐了。不过上面特批我们发射队享受空勤灶待遇,你们不妨尝尝。”
对着一名陆军说这样的话,多少有点不太合适。程勉并不认为他是故意的,只是觉得可能是因为出了红旗的事,大家的心情都受影响。然而何筱身为一个女人,却敏感地察觉到了陈副队长对他们保持距离的意思。所以听完这话,就扬起头反驳:“我们不是来这儿吃饭的,红旗的——在哪里,我想见他。”
遗体两个字,何筱终究说不出口。
“别着急。”陈副队长说,“你们会见着的。”
何筱还想说些什么,被程勉止住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陈副队长:“那就请基地及发射队的领导尽快做出安排。”
陈副队长扬扬眉,抬手请他们进了食堂。
一顿饭大家都吃得心不在焉,何筱喝了一碗热粥,吃了点热菜。看着桌子上摆着满满的食物,不由得自嘲:“真是愧对人家的心意了,空勤灶的标准?一天伙食费要多少钱?”
坐在何筱对面的丁巍也放下了筷子,环视四周,感叹道:“这地方,这帮人,叶红旗那孙子竟然一待四年?真替他不值。”
程勉眉头微皱,还没开口,食堂的门突然又被打开了。一个穿着天蓝色军装的人夹着冷风疾步走了进来,他看见程勉三人,首先露出的竟是一个笑容:“看来,你们吃好了?”
程勉擦拭了下嘴角,站起来对来人说:“吃得不错,多谢款待。”
来人是个少校军官,他微笑着介绍自己:“我姓熊,是发射队的教导员,我代表发射队欢迎你们的到来。”
要换在别的场合,听完这句话,丁巍保准就笑场了。可现在他也只能压住不耐烦,说:“熊教导员,这吃也吃过了,咱们能谈谈正事儿了吧?”
熊教导员笑得一脸和煦:“能,当然能。不过咱们不能在食堂说吧,要不,去我办公室?”
三人对视一眼,程勉做出回答:“好,请熊教导员带路。”
虽然军装不同,但熊教导员到底是个二毛一,他这个上尉不能像丁巍一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是出于对一个老兵的尊重。然而没过多久,程勉就发现自己的耐性被磨得越来越不够了。
熊教导员带领着他们在营区里慢慢走着,每遇到一个地方都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向他们三人介绍,甚至连他们的菜棚都逛到了,熊教导员亲切地跟里面的两个战士打了招呼之后,又带着他们向外走,边走边说:“离我们发射队不远的地方有个防空洞,五六十年代的东西,当时说出去可都是机密,现在废弃不用了,怎么样,要不要过去看看?”看程勉脸色不对,他又呵呵笑了两声,抬头看了看天:“好像时机不太对,那就改天吧。”
快要走到办公室的时候,一行人突然听到了几声狗叫。熊教导员眼睛一亮:“哟,这不是我们养的军犬吗?”他回过头,想问几位有没有兴趣去看看,嘴巴一张,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程勉拦在半道上了。
他揪起熊教导员的领子,仗着身高优势逼他抬头看着自己,看着他眼中的冷厉:“我尊重您,可我实在不想抛下我刚刚牺牲在这里的兄弟叶红旗在这儿跟您废话,万望理解。”
熊教导员舌头打着结:“别,别着急啊。你,你先松手!”
程勉还真不能跟他太较真,因而松了手,面色冷峻地看着他。熊教导员龇牙咧嘴地摸了摸后脖子,看着程勉,忍不住失笑:“年轻人,你也太沉不住气了。”
程勉站着不动,一句话也没说。丁巍和何筱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本来不想让你们这么压抑的,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熊教导员叹了口气,表情恢复了严肃,“是这样,叶队长的——还在基地医院,今晚这雪下得这么大,又到这个点,过去不太可能了,等明天吧。反正已经这样了,不差这一晚。”
一听熊教导员这话丁巍的爆脾气就上来了,简直想效仿程勉拎起熊教导员暴打一顿,听他说的什么话,这部队的领导还把人当人看吗?
可还没动手,就被程勉拦住了。他眉头紧皱,沉吟片刻,却渐渐松展开来:“那明天就麻烦教导员你了。”
之后,熊教导员直接带他们去了招待所。进了屋,等到只剩自己人的时候,丁巍忍不住发泄道:“有这么玩儿的吗?什么叫不差这一晚?程勉你干什么拦着我?小爷我现在就他妈想揍那个姓熊的,什么玩意儿!”
程勉默默地关上了门,走过来,看着丁巍和何筱,若有所思。何筱看着他出神不语的样子,多少有些担心:“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说着握住程勉的手,感觉到了微微有些颤抖,她大惊,睁大眼睛看着他,“你的手怎么在抖?”
程勉反握住她的手,捏了捏示意他没事。他说:“今天太累了,大家都先休息吧。熊教导员说得对,不差,这一天。”
发射队安排了两间屋子,一间给了丁巍,另外一间则是程勉和何筱住。同床共枕,何筱已经没了在老大院时不自在的感觉了。在发射队这个陌生的地方,何筱觉得自己从心底都在依赖着程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