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建军节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师党委突然传达下来一道命令。今年八一不再有文工团下基层表演的庆祝活动,而是由各单位自行准备节目,举行全师汇演,地点就在八一礼堂。
此命令一下,T师顿时热闹起来了。部队里最不缺的就是人,而且这群人中不少还真有两把刷子,好不容易有了训练之外的娱乐项目,自然个个都是奋勇争先。相比之下,侦察营就有点过分安静了。
眼看着兄弟连队准备得热火朝天,一向喜欢以静制动的徐沂也有些坐不住了,一天训练结束之后,逮着程勉问道:“老周和老马什么意思,难不成今年咱们营不上节目?”
程勉刚洗完澡,擦着头发说道:“上,不过营里面的意思是让咱们自己准备。”
“那得抓紧了。”徐沂眉头微蹙,敲敲桌子,“这离彩排可没几天了。”
“不着急。”程勉回过头笑了笑,“准备个节目不是什么问题,难的是要有新意。”
徐沂哦了一声,饶有趣味地问:“我看你是有主意了,说说看?”
“我记得去年有个前线话剧团下来演出,战士们反响挺不错的。”
话剧?徐沂微微沉吟:“主意是不错,但是时间够么?”
“那就缩短时间,半小时足够。现在不是什么都讲究微型么?咱们就来个微型话剧。”
“也好。”徐沂点了点头,“新意就体现在内容上,反映连史和军史的故事估计战士们都看腻了,写一点新的题材。”
程勉顺水推舟:“全权交由书记你负责了。”
徐沂微哂:“你是早就想好了是吧?我跟你可都是行伍出身,你写不来,我就写得来?我可以负责当场记、剧务,监制什么都行,写剧本的事儿你另找别人。”见程勉想说什么,他伸手挡住了,“行了,我等会儿还有个会,先走一步。”
程勉见拦不住,直接送徐沂一句:“有你这么孙子的吗?”
骂归骂,麻烦事儿照样还得解决。程勉眯眼看着窗外的阳光,在脑子里盘算了一阵子,翻开手机,拨通了何筱的电话。那边何筱正在回家路上,接到电话听他说完,忍不住惊讶反问:“你想让我写剧本?我怎么行?”
程勉双手插在兜里,斜靠窗前:“别谦虚。你那时候经常在我家写作业,我可不止一次听赵老师夸你作文写得好了。”
“那是作文,跟剧本怎么能一样?别胡闹。”
听她那语气,程勉忍不住笑了:“没开玩笑,我相信你,笑笑。”
下了公交,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何筱仔细想了想:“可是我写什么?”
“随你。”生怕人不干,程连长尽量放宽要求。
何筱犹豫了下:“你让我想想。”
挂了电话,何筱开始认真琢磨起这件事来。
程勉还真没说错,她文字功底是不错,小学到高中,作文不知被当作优秀范文念过多少次了,到了大学,还给班级活动编过小品,写过发言稿。只是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提笔再写,还真无从下手。
吃过晚饭,帮老何刷完碗之后,何筱一头扎进屋里,开始了“创作”。先从网上找了一些剧本来看,都是千篇一律弘扬主旋律的,着实没什么意思。
关了网页,何筱对着电脑发呆,脑子里是空空的一片。忽然放在一旁的手机响了下,何筱拿过来一看,见是垃圾短信,又把手机扔回了一旁,走到饮水机旁去为自己倒了杯水,这接水的工夫,脑子里有一道念头飞快地闪过。
何筱站在原地不敢动,待确确实实抓住这个想法之后,飞快地回到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间或停下来思考一下,很快就又继续,整整一个小时的工夫,就写出了两页。
精简出大纲,何筱传到手机上给程勉发了过去。之后抓心挠肝地等了半小时左右,那边才来了个回复:“正在师部开会,大纲已阅,我和徐指导员一致认为内容新颖有趣,活泼别致。特传达组织意见:望再接再厉!”
看完这条短信,何筱立刻就能想象出某连长在打这些字时那脸上得意的表情,当即决定回复两个字过去:“滚蛋。”
差不多花费两天的工夫,何筱把剧本的初稿写了出来,之后给程勉发短信:剧本写得差不多了,什么时候你看下,给点意见。
那边回复:上午十点,你们小区门外等我。
何筱看了眼时间,正是上午八点整。屋外面静悄悄的,老何陪田女士出去了,家里也就只剩她一个人了,何筱有些庆幸,低头回复了程勉一条:好的,我等你。
程勉其实昨天晚上就已经请假回家了,只是时间太晚,就没有去见何筱。今晨起了个大早,早饭也没顾得上吃就要出门,被赵老师拽着耳朵拎到了饭桌上。趁他吃早饭的工夫,又扔给他一个车钥匙。
程勉有些诧异地看着母亲:“什么东西?”
“你爸的车在家,你要有什么特殊情况需要用车,就开着去。”
程勉拿着车钥匙,不由得笑了:“妈,您老是不是知道我一早出去是要见何筱啊?”
见心思被戳破,赵老师有些恼羞成怒:“拿了东西赶紧给我滚蛋。”
程勉给了赵老师一个拥抱,跑步到院里的车库。里面赫然停着一辆黑色的越野,低调却又不乏霸气,相比开惯了的东风小吉普,眼前这新车档次一下子提高了不是一个档次。程勉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赵老师的用意了,开出去,长脸!
随手试了下车,程勉开着它正式上路了,没多久就到了何筱家小区的门外。看了下表,还不到九点。
还是有些心急了。程勉微叹一声,取出手机来给何筱打电话,刚把号码调出来,就听见有人在敲他的车窗。抬头一看,看到的人让他下意识地正襟危坐。因为车外的人正是何筱的父母——何旭东和田瑛。
程勉合上手机,立刻下了车。迅速整理下着装,他朗声向何旭东和田瑛打招呼:“伯父伯母好,我是程勉。”
老何哦了一声,颇为得意地对田瑛说:“你看,我没说错吧,这小子就是程勉。虽然好几年没见了,可还是能认出来。”
田女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仔仔细细打量了程勉一番,看得他微微有些紧张。之后把菜篮子递给一旁的何旭东,对他说:“老何,你先去别处走走,我跟他谈谈。”
闻言,程勉和老何俱是一愣。老何给她使眼色,让她别乱来。田女士假装恼怒地推了推老何,随后又嘱咐,“让你去就去,先别急着上楼。”
程勉顿时就明白了,看着老何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他对田瑛笑了笑,礼节周全地说:“阿姨,我们到哪儿谈?”
田瑛看了他一眼:“再往那边点儿吧。”
程勉请田瑛上了车,把车开到了距离小区一百米的大树下停了下来,熄了火。田瑛坐在副驾上,时不时地打量着他,尤其是他那身军装。
“我记得笑笑爸爸转业那年,你才刚上军校吧?现在都已经是上尉了,不过才七八年。你在哪儿工作来着?”
“B军区下属某集团军T师,现在在师属侦察营下辖的侦察连当连长。就在B市郊区,两小时车程就到了。”
“那还不算远。”田瑛笑了笑,调整了下坐姿,“这么多年没见,今天好不容易见着了,阿姨本该跟你说些好听的话。但是程勉——”她看着他,“阿姨顾不得那么多了。”
“没事。”程勉的表情平静且温和,似是早已料到她要说什么了,“有什么话,您尽管说。”
不知怎么,看着他,田瑛倒有些说不出口了。酝酿了好久,她才迟缓地开口:“程勉,阿姨不同意你跟笑笑在一起。当朋友可以,但更深一步的,我不能同意。”
程勉短暂地沉默了下:“为什么?”
“因为我只有笑笑这一个女儿,我不想,也不能看着她吃苦。”
程勉正视前方,放在膝头的双手缓缓收紧:“阿姨,我不会的。”
“别把话说得这么早,很多时候她受不受委屈,不是由你做主的。别忘了,你还穿着一身军装!”
听到这句话,程勉有些惊讶:“您反对我,是因为我是个军人?”
“没错。”田瑛的表情很严肃,“我不想让我的女儿当军嫂,可以的话,我希望她能远离那个地方。”
程勉觉得难以理解:“阿姨——”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田瑛打断他,“你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又是个男孩子,可能没法儿理解。但是问你的妈妈,她绝对是深有体会的。”
“我从没听她抱怨过。”
“那是你妈妈贤惠。”田瑛笑了笑,“在大院相处那么几年,我很佩服她,有时候听她说起过去的事,也很羡慕。你小时候家里条件好,疼你照顾你的人那么多,你妈妈也不太犯难,不像我,你何叔叔当兵在外的时候,我只能一个人带着笑笑,那种哭着过的日子,我是真不想再回忆了。”
“阿姨,我明白您的意思。”程勉说,“只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相信,我不会让笑笑到那种地步。”
“保证没有用啊,孩子。”田瑛叹了口气,“你现在人是在B市,可是如果哪一天你外调了呢?笑笑要不要跟你一起过去?如果过去了,她的工作怎么办?她怀孕了怎么办?孩子出什么事了你不在家,我们又照顾不到怎么办?如果她不过去,你们就这样两地分居?”
问题一下子向他砸过来,程勉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可能你还没想到这么远,也可能你跟笑笑最后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但为了以防万一,话我要说在前头。不要觉得这些都没可能,你人在部队,要想往上走,这些都是避免不了的。看看你爸爸,家里面也不是没有人,可照样不是轮换了那么多地方才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你跟他又有什么区别?再者说,部队是个什么地方?我在那儿待了十几年我太清楚了,说不好听些,那就是个人走茶凉的地方。我知道你有本事,可凡事就怕个万一,如果真有点什么事,你让笑笑如何自处?程勉,这种事我真是连设想都不愿意。”
话音落定,车厢里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安静。许久,程勉才低声开口,声音微微有些哑:“阿姨,我没想那么多,也觉得不用想那么多。我爱她,就足够了。”
“那是你们小年轻的想法。不过没关系,这些我替你们想到就行了。”田瑛板着脸没去看程勉,“不要怪阿姨自私,这些话我是没法儿跟笑笑说,因为她听不进去,所以还是你告诉她吧。”田瑛说完,就下了车。
程勉保持着姿势安静无声地坐在那里,直到脊背僵直,才微微松动全身。外面的日光越来越强烈,虽然热气被阻隔在了玻璃窗外,但他还是有些焦躁。
他设想过太多他不会被认同的原因了,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他无力也无法去改变的原因。心中的不安像无底洞一样不断扩大,程勉靠向椅背,一时感到有些迷茫。
在车上静坐了差不多半个多小时,敲车窗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程勉猛地回过神来,看向敲窗户的人。站在外面的何筱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睁大眼睛,指了指他的车窗。程勉滑下窗户,对她说:“上来吧,外面热。”
何筱绕到副驾上了车:“这是谁的车?不像你之前开的。”
程勉伸手捏了捏眉间:“我爸的,怎么样?”
“不错。”何筱抬起头四顾打量了下,“再往前面开开,在你的车里面说就可以。”
程勉动作缓慢地启动引擎,将车开离了距离小区两条街的地方,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停了下来。其间何筱一直在翻包,等车停稳把打印出来的初稿和一支笔递给了程勉。
“首长过目,有什么意见尽管提。”
看得出来,何筱心情很好,这说明她什么都还不知道。程勉接过来,摸了摸她的脸,极清浅地笑了下。随手翻了几张,他又合上了:“就这样吧,我相信你。”
“才看了几眼,就说相信我?”何筱瞥他一眼,却也没过多追究,“不过以我的水平也只能这样了,你拿回去跟徐沂再研究研究,不合适的地方再改就是了。”
“好。”程勉看着她,一口答应下来。
何筱也终于察觉出程勉的不对劲了,因为话如此之少实在不是他的风格。
“怎么了?心情不好?”
“没有。”程勉干脆利落地否认,伸手揉了揉何筱的长发,“我啊,就是怕你累着。”
“也不算累。”何筱笑了笑,很认真地说,“我没跟你说过吧?我上大学的时候第一志愿想报中文,后来分不够被调剂到了别的专业,整天忙于学习,很少有时间看我想看的书,写我想写的东西了。”
程勉还真没听她提起过,不由得问:“哪个学校?”
“很普通的一个学校,不值一提。”
“怎么会?用赵老师的话说,你从小到大都学习那么好。”
“学习再好有什么用。”提起那段黑暗的日子,何筱即便是故作洒脱也掩盖不了语气中的遗憾,“高考前三个月,我曾严重厌学。”
高三上学期,因为失眠和关节炎的原因,何筱转到了离家近的校区。那时候距离高考就剩一百多天了,整体的学习气氛特别压抑和紧张,何筱转来的第二天全年级就举行了一次月考。复习进度没有衔接上,何筱几乎是毫无准备,索性放开了上考场,结果成绩倒是出人意料的好,考了全年级第一。
班主任当时喜不自胜,可同班同学的压力却突然因为她大了许多。原本的年级第一是她的同桌,因为这个不跟她说话了,而且时不时在她认真学习的时候冷嘲热讽几句,班里其他同学见到她也很少跟她打招呼,几乎当她不存在。
后来何筱受不了同桌的折磨,一个人搬到了最前面,在这种诡异的学习气氛中熬到了高考结束,成绩自然很不理想。
“后来我想想,也许当初大家都没有错,所有人都因为高考而压力大到快要崩溃。但是当时,拿到高考成绩的那一刻,我还是忍不住大哭了一场。”
“讨厌你的同学们?”程勉看着她,轻声问。
“更多的是遗憾,我上不了我想去的学校,还没有勇气再来一年。”
看得出来何筱有些伤感,程勉故意逗她:“我记得,那时候赵老师问你长大了想读哪个学校,你总是张口闭口清华。我在旁边听着牙根儿痒,因为你走了之后赵老师总是揪着我耳朵说:看看人家笑笑多有志气!”
何筱还真被逗乐了,掐了他脸一把:“我什么时候说过考清华了?我只记得自己说过要考北大。”
程勉趁势握住她的手:“反正都一样。”
“在你看来都一样,反正你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何筱想抽自己手回来,抽不动,只好别过脸:“你怎么会知道?我那时候最想读的不是什么北大,也不是什么中文,从你考上陆指起,我想考的学校就一样,那就是军校。”
程勉微愣。何筱看他一眼,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像扎在心上的针一样,刺得他猛然清醒过来,一把抱住了她。
何筱起先还有些挣扎,可他箍住她的力气实在太大了,只得放弃,把脸埋在他的怀里。
“对不起。”程勉吻了下她的头发,声音沙哑地说着。
何筱使劲地摇了摇头。这怎么能怪他?是她自己没做好。
可程勉还是不停地向她道歉,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为了什么。他曾经以为她就这么把他给忘了,却不知道在过去的那些年,她还为了与他并肩而那样努力过。甚至就在刚刚,他还因为田瑛的话而对他们的未来感到希望渺茫。程勉觉得她还真没骂错他,他就是个彻彻底底的混蛋。
过了好久,程勉才松开手。何筱恢复理智,顿时觉得刚才太难堪了,为了掩饰,她抬头瞪了程勉一眼:“你真是太讨厌了,凭什么你心情不好,得把我也惹得难受?”
程勉笑了,笑得特得意:“心有灵犀,笑笑,这说明你已经爱上我了。”
何筱又忍不住拧了他一下:“油嘴滑舌。”
程勉脚下生风,干劲十足地回到了侦察连。刚进入连队的大门,迎面走来了司务长,两人打了个招呼,擦肩而过之时程勉又叫住了他:“孙汝阳那事儿处理得怎么样了?”
“别提有多好了。”司务长笑眯眯地,“那天那个女孩儿跟他妈妈一起来了,三人在咖啡厅里谈了一个多小时,出来的时候两人亲密得哟,他妈妈还以为我是小孙的什么人,拉着我直问有对象没,说家里还有个亲戚没结婚。”
程勉:“……”
进了宿舍,程勉把何筱写的稿子给了正在看书的徐沂:“这是剧本初稿,你看看,给微调下。”
徐沂哦了声,见他转脚又要出去,不由得问:“你干什么去?”
程连长头也不回地给了两字:“取经!”
孙汝阳一脸忐忑不安地被请进了活动室,程勉正坐在一旁写着什么,见他进来,抬抬下巴示意他坐下。
“你跟你女朋友现在怎么样?”
孙汝阳怔怔地答:“我们俩挺好的。”
“怎么个好法?”程勉头也不抬地问。
孙汝阳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程勉也意识到这个问法不太合适,他合上手中的笔,放下连长的架子,问:“她为什么要跟你分手?”
“嗨,能有什么,就是嫌我这段时间忽略她了,哄一哄就好了。”孙汝阳不好意思地说,“说起来,连长我还得感谢你!”
“我听司务长说你见过她父母了,他们没有反对你们在一起?”程勉很是诚恳地问。
孙汝阳觉得今儿的连长有点儿怪,可又不敢不回答他的问题:“连长,说实话,就我目前新兵蛋子的身份,人父母肯定是不能同意。好在,还有办法。”
“说来听听?”
孙汝阳一拍胸脯:“我就跟他们说,我不会一辈子都是新兵蛋子的。明年我就考军校,出来我就是军官了!”
程勉:“……”他要不要告诉他,即便是成了军官,也不一定管用?
扒了扒头发,程勉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人了。
孙汝阳有些不放心,临走前还问:“连长,我军校毕业,就能跟您一样了吧?”
看着他充满期盼的眼神,程勉只好认真地问答他:“原则上,是这样。”
孙汝阳心满意足地走了,程勉把手中的笔一扔,放松全身靠进了椅子里。看着窗外越来越烈的日光,自嘲一笑:病急乱投医,还真是要不得!
然而,身为一名军人,程勉能用于伤春悲秋的时间并不多。前段时间,驻训结束没多久,连里就有一个战士外出执行任务时遭遇车祸,当场死亡。那是一个今年年底就打算复员的兵,事出之后,连里的气氛很是低迷了一阵。
由于牵扯到责任认定以及赔款补偿等,事情办了两个多月才有了结果。拿到赔款和抚恤金之后,战士的家人就要带着他的骨灰返乡。考虑到他的双亲已经年迈,营里决定让程勉和战士生前的班长一同护送他们回家,而且营里和连里都各拿出一份心意,由程勉一同交给战士的父母。
来来回回用了将近一周的时间,刚回到连里没两天,侦察连又出了一起士兵当街打人的事件。出事的时候程勉正在师部开会,当即被营长老马召回,请假回家的徐沂也急忙往回赶。
“怎么回事?”程勉一下了车,看见站在营房门口的副连长老吴,张口就问。
一向笑眯眯的老吴也笑不出来了:“是张立军这小子,前天晚上喝多了,跟人打了起来。说起来这小子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是下手狠了点。那人家里也是有点儿本事的,查出来之后找到咱们师里来,现在大小领导都知道这事儿了,正在商量处理办法。”
程勉眉头一皱,二话不说地去了老马的办公室。
老马正因为张立军惹下的这个烂摊子接电话接得焦头烂额,看见程勉进来,也没什么好脾气。当即拿起一份文件,就想砸向他:“看看你带得好兵!”
程勉也知道老马正在气头上,暂时还不敢帮张立军求情,只问:“什么结果?”
“结果?拉去枪毙!”老马发完脾气,坐回了椅子里,见程勉还讪讪地站在原地,哼了一声,说,“你程勉带出来的兵都是艺高胆大啊,给人一顿教训就算完了,用得着非得打进医院才罢手?”
“营长,您不知道情况。”程勉说,“这几天刚送走我们连里那个牺牲的战士,张立军跟他是老乡,一个地方来的,交情很深,心里不好受,才喝多了。”
“你别替他找借口!你我都能理解他的心情,但是被打的人理解不了,被打的人不松口,这事儿就没法解决!”
程勉也不敢多说了,出来之后直接去了禁闭室。张立军正关在里面,酒早就醒了,正一脸木然地盯着墙看。
程勉站在他面前,原本想训他,可是看见他一副颓然的样子,还是忍下了:“知道你把人打成什么样吗?”
张立军抬起他,看清是连长之后眼睛闪过一丝跳跃的光:“反正没死就是了。”
“胡闹。”程勉低声呵斥他一句,双手撑在腰侧,转过身侧对着他,“那人家里有点儿本事,事情不太好办。这几天师里正在跟他们交涉,这事儿肯定是能压就压的。结果没出来之前你就待在这儿,用老马的话说,好好反省。”
“知道了。”张立军笑了下,“大不了年底走人。”
程勉彻底不想跟他谈了,瞪了他一眼,关上门走了。
张立军是回来的路上跟人打起来的,那天他请假出去,心情不好就到路边小饭店喝闷酒,喝多了,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超过了销假时间,索性就在街上溜达,快到公交站的时候看见一个男的站在一个水果摊前骂骂咧咧,脚还时不时地踢一下。张立军过去一问那摊主,才知道这男的开车撞翻了他一箱水果,他要他赔钱,还反被那男的骂好狗不挡道。张立军本来想跟那男的讲讲道理,但两人都喝多了,讲着讲着就打了起来,结果就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那男的被断了四根肋骨,张立军脸上也被打肿了一块儿。按理说那男的挑事在先,并不占理,可那男的家里有本事,单看事出不到一天就查出来张立军的名字和部队番号找上门来就知道了。越过三级,直接找到了师里,一开始就没打算息事宁人。
老马生气也是有道理的,结果出来的那天,他把徐沂和程勉一起叫到了办公室,张口就骂:“欺人太甚!”
程勉和徐沂对视一眼,问道:“师里面什么意见?”
老马虽生气,可他能力有限,也帮不了多大的忙。
“这事儿师里是压不下去了,只能给个说法。原本记个大过处分就算完,可那边不依,说不给个满意答复就往上告,不信把张立军弄不到号子里。”
徐沂想了想:“这事真要公事公办,未必就是他们赢。”
老马只是摇了摇头:“一旦牵扯到地方,许多事都不好说了。”
三人俱是沉默了一阵,之后程勉开口问:“营长,您就直说吧,师里面什么决定?”
老马叹了口气:“张立军今年二期也满了吧?再想留队,恐怕不容易了。”
程勉眼神一凛:“让他走人?营里前段时间可是刚下过通知说要明年送他和另外两个兵去学习的。”
“主要是影响太坏了,而且张立军不知轻重,一出手就把人打了个十级伤残。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到了这种地步,矛盾不想升级都难!”
“那也不至于——”
“是不至于!”老马打断他的话,“可这不是你我说了算的!”
程勉还想说些什么,可看看老马为难的神色,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之后,程勉又找了老马和师里的领导几次。老马被他烦得几近崩溃,最后一次还没等他开口,就把他轰了出去:“即便是不出这档子事,张立军年底能不能留下来还是个未知数,现在借着这个由头,名义上只记个大过,到了年底让他走人,谁又能说是因为打架的缘故?总之把这件事了了就算完,如果真闹大了,能不能保住张立军还难说,程勉你想清楚!”
最后还是张立军来找他,他说:“连长,算了。我本身也有错,而且不出这事儿,我年底也是准备复员的。我老娘身体不好,我得回去娶媳妇和照顾她。现在,我老乡也牺牲在部队了,连带着他爹娘,我也得尽份心。”
程勉想劝他别着急,可张立军的模样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着急,反倒是平和和淡定了许多。看得出来,他是真想走。
程勉说不出话,挥挥手,让他回去了。独自一个人站在大太阳底下,回味刚刚老马送给他的那句话:“不要太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