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顾茕想送陈孑然回家, 被陈孑然拒绝了。
顾茕说:“天这么黑,你一个人回家,我不放心。”
陈孑然脸上的笑又嘲讽又苦涩, 她扫过顾茕美貌的脸,右边脸上一片没消退的红,“顾小姐还是担心一下自己走夜路不安全吧。”
相比于烂了脸的陈孑然, 年轻貌美的顾茕才是歹徒的首选目标。
可是顾茕还是对陈孑然走一步跟一步, 一直把她送到了院子门口。
已过十二点, 临渊的夜市仍是热闹的, 穿过夜市走入小巷之后, 好像有一道屏障隔开喧闹, 突然就静了, 一点人声也无。
顾茕跟在身后一米处的脚步,陈孑然听得很清楚,陈孑然不想回头。她懒得回头了,顾茕想怎么样都好, 陈孑然斗不过她, 只有等她腻了,自己走开。
走进院子大铁门时,巧遇房东吴姐下来扔垃圾, 陈孑然习惯性地和她打了个招呼。
“小陈今天下班这么晚?”吴姐笑着停下脚步, 一眼就瞧见了她身后的顾茕, “咦,这位美女以前没见过, 小陈, 你朋友啊?”
“是。”“不是。”
二人异口同声, 说完后互相看了一眼, 又各自移开眼。
面对吴姐的疑惑,陈孑然不想多做解释,只说:“吴姐,安安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我先回去了,改天聊。”
“那你快回去吧,天都这么晚了,也是该洗洗睡觉了。”
陈孑然回到自己的小地下室里。
陈孑然家里没有装热水器,都是用水壶烧了水,然后倒在桶里洗澡,周素欣嫌麻烦,带着陈安安回到楼上她租的房子里洗完澡,两人又下来,现在正一起窝在床上玩拼图。
顾茕送来的蛋糕,陈安安说什么也不肯吃,周素欣一个人吃了两块,也饱了,剩余蛋糕怕坏了,陈安安就让周素欣一起拿回家。
“真的不给你妈留一块?”
“你就是留了我妈也不会吃的,还是全拿走吧,免得我看着也眼馋。”
“眼馋就吃呗,反正是不要钱的,不吃白不吃,你妈管教你也太严格了。”
“胡说,我妈是对我最好的,不许你说我妈坏话。”
就这么着,周素欣把剩余的点心全拿了回去。
周素欣都快被自己的好奇心憋疯了,她很想知道陈孑然为什么会和顾总扯上关系,而且好像其中还有不少情感纠葛的样子,这两人怎么看都不像一个世界的人。
听公司里的姐姐们说,顾总是名校毕业,不过二十四岁,履历已经金光闪闪,而陈孑然连大学都没念过,只有一个高中毕业的文凭,要不是亲眼所见,周素欣打死都不信这俩人会有交集。
陈孑然刚放下钥匙周素欣就迎了上来,问她:“你跟顾总聊完了?”
陈安安也跟着跳下床去,给陈孑然做宵夜。
陈孑然不愿提和顾茕有关的事,嗯了一声,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倒了杯水。
“你眼睛怎么这么哄?是不是哭过?”周素欣把脑袋凑到她脸上看,“难道是顾总欺负你了?”
陈孑然不想说话,借着喝水的机会,用杯子挡住脸,想把话题带过去。
周素欣却不依不饶,又问:“你和我们顾总怎么认识的?你们以前是朋友?邻居?还是……”
陈孑然滑动的喉咙一顿,果然听到周素欣坏笑着问:“还是恋人?”
陈孑然放下杯子,面若寒霜,“欣欣,谢谢你替我照顾安安,不早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
“哎哎哎……你还没回答我……”那个呢字没有说出来,周素欣已经被陈孑然撵到了屋外,顺便锁上了门。
“妈,饿坏了吧?我给你下了一碗面,还煎了你最爱吃的荷包蛋,你快来吃,我去帮你烧洗澡水。”
周素欣只能趴在门口听门里面陈孑然和陈安安的对话,试图谈听出一点她想知道的消息。
陈孑然不愿对她说,总愿意对陈安安说吧?那可是她女儿!
可惜陈安安没有问陈孑然有关顾茕的半个字,周素欣悻悻而返。
顾茕过了几日再次造访陈孑然的住处,不是去找陈孑然,而是找她的房东吴姐。
这是上次之后顾茕和吴姐套近乎约到的时间,想打听陈孑然这五年间的生活。
吴姐家住六楼,没有电梯,只能靠双腿走上去,楼道间贴满了各种小广告,顾茕一身纯手工定制衣衫与楼道里的小广告格格不入,上到六楼,把拎在手里的一盒野山参和两盒高档燕窝送给吴姐,吴姐接过来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哎呀,顾小姐你太客气啦,来就来了,还拿这么贵重的东西过来,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收礼的动作可是一点不含糊,殷勤地给顾茕倒茶、准备茶点。
“顾小姐会不会打麻将?我还约了几个牌友,待会儿就到,顾小姐要是不嫌弃我们老太婆叽叽喳喳烦人,就留下来一起玩玩吧?”
顾茕还未毕业时就已经在社会上历练,阅人无数,什么样的人没见过?看一眼吴姐就知道她心里的小算盘,打听事也没有白打听的,和谈判桌上的勾心斗角硝烟无声比起来,这种普通人的精明市侩顾茕几乎不放在眼里,轻轻笑了笑,说,“好啊。”
坐在吴姐上家,喂了她两笔牌,又让她赢了几圈,吴姐喜笑颜开,顾茕才装作不经意地问:“那个叫陈孑然的女人在您这儿住了有五年了吧?”
顾茕举手投足气质不凡,一个眼神就能让这些没见过大世面的中年女人吓得噤声,身上从容不迫的压制感,使得在场三位阿姨都不太敢大声闲聊,麻将桌上静悄悄的,如今顾茕先一步开口打开了话匣子,三人都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牌桌上热闹起来,她们七嘴八舌抢着跟顾茕搭话。
“顾小姐说的是带着个小女孩住在地下室里的小陈吧?”
吴姐赢了钱,喜上眉梢,边洗牌边道:“对,就是她。”
“那姑娘在这住了是有四五年了,当初刚来的时候连工作都找不到,多亏吴姐收留了她,要不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可不是么……红中。”顾茕上家的女人接口道,“我也知道她,她那时还是个小娃娃呢,看着没长大似的,一问,都十九了,说是高中读不下去辍了学,只好到外面打工,她脸那个样子,又没有文凭,什么都不会,找了好几天工作,没有单位愿意要她的,哎……小姑娘也真可怜,住二十块钱一晚上的大通铺,每天就吃一碗五块钱的面条,叫人看着都不忍心。”
“等一下,幺鸡我碰了。”吴姐接着女人的话继续说:“我当时正在招工,小陈主动来找我,说她能做,我一看她那小身板,当时就觉得她肯定坚持不了几天不想要她,她主动跟我说一个月只要一千二百块工资就够了,我这才答应让她试试。结果没想到她一干就是五年,是在我这里做得最长的。”
“可不嘛,小姑娘心眼好,又吃苦耐劳、踏实肯干,就是命不好,脸被弄成那样了……不然我这里认识好几个勤快能干的小伙子,想介绍给她。”
后来她们又说了许多,把顾茕不在的这五年完整地拼凑在了她的面前。
经由邻居口中的闲言碎语比私家侦=探整理上来的文件信息量要小得多,可也有人情味得多,足以让顾茕知道自己不在的这些年里陈孑然经历的每一件小事。
找工作时的艰辛;扫大街时被淘气的熊孩子扔石子儿,骂她妖怪;一个月一千二百块工资,在临渊这个一杯奶茶都要三十块的地方,也不知是怎么活下去的。
陈孑然为了一千二百块的工资一天工作超过十五个小时的时候,顾茕随随便便送人的一块手表都价值五万美金。
顾茕终于理解了陈孑然为什么会那么怨恨她,如果有一个人这样对顾茕,顾茕的怨恨可能比陈孑然多一千倍。
那天晚上回家后,顾茕彻夜未眠,脑海中反反复复都是麻将桌上的话。
“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孤身出来闯荡,一个亲人也没有。”
“买菜只买一小把青菜,或者一块豆腐,就着干饭就能吃一天了,每年过年我送几个粽子给她,她就乐得跟什么似的。”
“衣服都洗破了也不舍得买新的,我看她可怜,就把我女儿买的那些不愿穿的衣服都送给她穿了。”
“……”
她们话语间拼凑出来了一个卑微可怜的女人形象,又如此生动鲜活,好像那人就在眼前,陈年旧疤的脸、单薄的肩膀,每天靠一小把青菜就能过活,就像少年时一样,多多地吃米饭。
这个女人在顾茕少年时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以至后来顾茕的回忆里全都是她。
她第一次在自己怀里醒来时脸上的绯红、自己咬着她的喉咙叫她名字时她压抑的呜咽、送一束花就能让她惊喜万分,然后顺从地被自己压在餐桌上……
或者她系着围裙在灶台边忙碌时,自己悄悄从后面圈住她。
那么细的腰,盈盈一握,那么白的颈,碰一碰就会红。
奇怪,顾茕记得自己从前是觉得她不怎么好看的,顶多就是个中人之姿,寡淡又无趣。
现在一点一滴地细细回忆起来,那分明是个灵秀婉约的美丽少女,温软的声音,让人心都融了。
以前怎么会觉得她懦弱窝囊呢?这个少女如此朝气蓬勃,理想坚定、眼神坚毅,她柔软的外表下包裹的是不输任何人的坚强勇敢的心,一路辛苦成长的日子里,从来没想过变坏,也没有因为自身境遇而自暴自弃,始终如一地朝她的目标迈进。
她的理想,没有因自己的颓靡而放弃过,是现实不得不逼迫她放弃,而顾茕就是杀死她理想的其中一个刽子手。
顾茕用手臂挡住眼睛,喉咙动了动,一颗水珠滚进头发里,很快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