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后的几天就是情人节, 这天街上竟比除夕还热闹些,热恋中的情侣们纷纷从家庭中脱离出来,度过一个专属于他们的浪漫节日。
陈孑然走街串巷地打扫街道时偶遇过几对恩爱情侣, 女生挽着男生的手臂, 恨不得把半个身体都挂在他身上, 陈孑然从他们身边路过,听到女生银铃似的娇笑,八成是男生说了什么体己话, 逗女生捧腹。
“宝宝,看完电影想吃什么?”
陈孑然手一抖,竹制的大笤帚掉在了地上, 滚了几圈,落在女生脚边,差点把姑娘绊了一跤。
“你怎么做事的?没看到有人路过啊?”男生气愤地朝陈孑然冲了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工号多少?我要打电话投诉你!”
“对不起对不起……”陈孑然手忙脚乱地捡起扫把,不停地冲一对情侣鞠躬道歉,看起来近乎于卑躬屈膝。
女生拉住男生:“算了算了,人家也不容易, 我这不是没摔着么?快走吧,电影要开场了。”
男生骂骂咧咧地被女生推走,女生回头,还冲陈孑然歉意地眨眨眼,又笑了一下。
陈孑然眼眶发酸,低着头继续扫地,使劲捏了捏眼皮, 把湿气全逼了回去。
她对宝宝这个词都有点PTSD了, 连无意间听到陌生人说这么一句, 都会酸楚半天。
这是顾茕在她心上留下的后遗症,远比右手的关节风湿病严重得多,也难忍得多。
后来的一整天,陈孑然又见到了数对情侣,她看着满大街成双成对恩恩爱爱的人,眼泪差点忍不住,躲在垃圾车后面用手背狠揩了一把,两只眼睛一块红了,才把心里翻涌的伤感压了下去,正准备倒完最后一车垃圾收工回家,看到不远处一栋房子黑暗的拐角里,似乎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陈孑然第一感觉是自己被坏人盯上了,可摸了下自己的脸就释然了,有什么坏人会盯得上她?又丑又穷。
她为了弄清楚那到底是谁,顺手抄起放在门边的大竹笤帚,半举着走过去,低喝了一声:“赶紧出来,不然我报警了!”
角落里的黑影一听到报警两个字立马蹿了出去,等陈孑然走到那里时,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那个身影非常小,四脚着地,看上去很瘦小。这一带小餐馆鳞次栉比,附近的流浪猫流浪狗也很多,百天躲在人迹罕至的幽深巷道里,到了晚上就在各个垃圾桶里翻剩饭剩菜吃。陈孑然料想那也是一只流浪狗,没有多想,返回自己的住所,洗去一身疲惫,脑袋沾枕头就着,累得连梦都不想做了。
一天十五六个小时的工作时长让陈孑然筋疲力竭,也让她能安然入睡,不必在梦里看到顾茕的身影。
陈孑然从前也是一个人,可是耐得住寂寞,自得其乐,现在一个人,闲暇时把自己关在地下室里面对着强,脑子里好像总有人跟她说话,言笑晏晏,一会儿说:“孑然,你真是个宝贝。”或者说:“从今以后,我会对你好。”转眼又变成了:“谁会喜欢你这种人?”紧接着一阵嗤笑。
让陈孑然心口绞痛。
她宁愿多干活,累一点,把身体里胡思乱想的精力全部抽干,这样她的脑海中就不会那么痛苦。
第二天晚上,陈孑然又在相同的地方看到了相同的黑影,甚至第三天、第四天,夜夜如此。
陈孑然好奇心被勾起,到了第五天晚上,倒完最后一车垃圾,假装走远了,又脱了自己颜色醒目的环卫服折返回来,就为了看一眼黑暗处的那个黑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走近一看,大吃一惊。
黑影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个人。
一个瘦骨嶙峋的小脏孩儿,看样子应该是个流浪儿,已经分不清男女了,身上恶臭,正在用自己的一双细爪子刨着垃圾山,从里面找出半个被别人吃剩的馒头,也不管那馒头是不是馊了,囫囵往嘴里塞。
他已经脱离了人相,看上去像个小猴子。
这么小的孩子就要在垃圾堆里捡东西吃,陈孑然于心不忍,走进了几步,喊他:“小朋友。”
往嘴里塞脏馒头的小孩像被点了穴似的一动不动。
陈孑然慢慢靠近他:“小朋友,你是不是饿了?”
她快要走到小孩身边的时候,那孩子扔下馒头往暗处一窜,又没影了。
陈孑然看着他逃跑的方向,没有追,可已经留了心。
后一天晚上特意在怀中揣了一个馒头,下了班等在垃圾站旁边,果不其然又看到小孩去翻垃圾吃。陈孑然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把自己口袋里用塑料袋装好还系了个结的馒头扔给他。
馒头装在塑料袋里,滚在小孩脚边。
小孩低头一看,又看了看陈孑然。
“吃吧,这个馒头是干净的,别去吃脏东西了,会肚子疼。”
小孩犹豫了一秒,撕开塑料袋,双手捧着白乎乎的大馒头,留下了十个黑色的手指印,像恶狼似的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陈孑然又把自己事先灌好的一小瓶凉白开滚到他脚边去,提醒他:“慢点吃,不够我再带你去买,别噎着。”
小孩脏污下的眼睛极大,铜铃似的,几乎占据了半张脸,陈孑然想,要是把小脸洗干净了,这一定是个漂亮孩子。
他边吃馒头,陈孑然边问他:“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你家呢?”
小孩顿了一下,摇了摇头。
“你爸妈呢?”
小孩喝了口水,蚊子似的说:“死了。”
看着才三四岁,口齿就这么清晰,陈孑然惊讶地问他多大,他说:“五岁。”
难怪,五岁的孩子,已经有了基本的思辨能力,口齿清晰也不奇怪。
陈孑然问:“吃饱了么?”
他点了点头。
“那就好。”陈孑然起身,“我该走了。”
她转身走了两步,发现那个小孩也从垃圾山旁边出来,隔了四五步的距离,跟在她身后。
陈孑然看他那一双渴望的大眼睛,有点紧张,“我……我也没什么钱,没有能力收留你,你快走吧。”
小孩说:“我没地方去,我爸妈死了,阿姨,你让我跟你走吧。”
“我……”陈孑然很想收留她,可是一想到自己的经济状况,也很为难,她自己一个人都得数着日子花钱,钱还要攒着上大学,实在没有能力再养活一个小孩子了。
“阿姨,我冷。”小孩又走近了几步,瑟缩着抬头仰望她。
他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棉絮都漏出来了,饶是临渊市的冬天,夜里的露水也会让他受凉生病的。
冬天硬捱的滋味陈孑然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她实在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在自己面前受苦而不去救,一咬牙一狠心,把小孩领回了自己的地下室里,烧水给他洗澡,脱衣服的时候才发现,这原来是一个小女孩。
五岁大的小女孩,瘦得肋骨根根分明,胳膊细得像没长成的树枝,全身上下皮包骨,只有肚子不正常的鼓胀,陈孑然对此很有经验,这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
小女孩身上还有很多的伤,肋下、腰下,青一块紫一块,一看就是被人踢出来的,陈孑然问她那些伤是哪来的,她说是讨饭的时候被流浪的大孩子踢的。
“他们为什么踢你?”
“那里是他们的底盘,他们不准我在那里讨饭,要赶我走。”
陈孑然听得鼻酸,收着手劲儿给她洗澡,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她。
洗下来三桶黑水,倒了第四桶,水的颜色终于清了,小女孩也恢复了白白净净的模样,她天生自然卷,湿漉漉的头发打着小卷儿顶在脑袋上,乱发底下一双大眼,又漂亮又精神,娃娃似的,陈孑然看得爱不释手,怕她冷,拿了一件自己的长袖T恤套在她身上,把她塞进被子里。
小姑娘从被子里伸出头来,湿漉漉的大眼睛盯着陈孑然看,说:“阿姨,你让我住在你家了么?”
“我……”陈孑然语塞。
她不忍心再看这个漂亮小女娃去流浪了,可是也真的没能力收留她,对着她满怀希望的漆黑眼眸,陈孑然咬了咬牙,狠下心来说:“我不能收留你,明天我会给街道居委会打电话,让他们帮你想办法。”
小女孩的眼睛黯淡下去。
陈孑然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放心,我会保证你有个妥善的去处的,不会再让你流浪了。”
小女孩说:“我就是从那里跑出来的,他们要把我送去孤儿院,可是孤儿院没床位了,我去不了,他们就不管我了,我就自己跑了出来。”
陈孑然去年离家的时候都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接受了自己是孤儿的事实,这个五岁的小孩已经能平静地说出自己是孤儿,还是连孤儿院都不要的孤儿,不知经历了多少人情冷暖才会小小年纪就这么成熟。
每个早熟的孩子都是可怜的,因为没人爱,为了生存下去,被迫失去了童真,不得不迅速长大。
陈孑然心里搅成浆糊了,恨不得当场就把小孩收养下来,可是咬着嘴唇忍住了。
没办法,谁活在世上都不容易,陈孑然还要上大学,收养了这个小孩后,她赚的工资只够一大一小二人糊口,想攒齐学费是再也不可能了。
“你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么?”陈孑然问她。
“安安。”
毕竟才五岁大,记得自己名字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再多的事她也记不住。
“睡吧,安安。”陈孑然哄着她睡下,“明天生活就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还好是过年,陈孑然不怎么忙,上午十点多抽空去了趟街道办,把安安的情况详细跟街道办的值班人员说明了一番。
“哦,你说的那个孩子我知道。”一个中年男人翘着二郎腿,一边喝茶,一边在电脑上斗地主,正眼都不瞧陈孑然一下,“她本名叫覃安,父母都是无业游民,父亲酗酒好赌,经常打骂她母亲,一个月前二人口角,那男人拿起菜刀失手把女人砍死了,男人清醒后也自杀了,我们刚把覃安接过来时就做过调查,她父母不是本地人,覃安本人也是个黑户,老家亲人基本都联系不到了,这种不是本地人又是黑户的情况下,本来就办不起进孤儿院的手续,她老家那边的孤儿院也不肯收她。”
“那怎么办?”陈孑然急了,“她才五岁,难道你们就能睁眼看着她在外面流浪么?她会饿死的!”
“女士,你跟我们吼有什么用?我们也只能按照规章制度办事,实不相瞒,你把她送过来,我们的确可以收留她几天,可几天之后怎么办呢?上次她就是从我们这里跑走的,这次回来,难保不会再次逃跑。”
陈孑然心凉了半截,当下也不知如何是好,心不在焉地工作了一个上午,中午回去给安安做饭,发现她满面潮红地捂在被子里,一动也不动。
“安安!”陈孑然心脏骤停,箭步冲了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陈孑然顾不了许多,立刻背起安安,跑到了最近的社区医院。
“怎么烧成这样才送来?”社区医院的医生给安安打了退烧针,又挂了吊瓶。
“医生,她不会烧出什么后遗症吧?”陈孑然揪心地问。
这么虚弱的小娃,她实在不放心。
“这得看她能不能迅速退烧了。”
护士给安安全身擦了酒精降温,陈孑然心惊肉跳地等了快一个小时,提着心脏看医生把温度计从安安的胳肢窝下面抽出来,对着灯仔细看了一番,才说:“三十六度七,高烧总算退了,再观察一段时间,等到下午没有再发烧的话,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了。”
“谢谢,谢谢你医生。”
“我给她开药,你先到前台去把医药费结一下。”
“好的,麻烦您了医生!”
到了前台,医药费一共一百五十七块,下了陈孑然一跳,“怎么这么贵?”
“这还叫贵?”前台值班护士鄙夷,“这已经够便宜了,给小孩子看病,用的药都是好药,你如果到大医院去还要贵呢,没有个五六百你别想出来!”
陈孑然心惊肉跳,不敢再言语,忙付了钱,这时安安正好转醒。
陈孑然伏在床边握住她的手,“安安,你终于醒了。”
“阿姨,我怎么了?”安安声音虚弱。
“没事,你生了小病,医生已经看过了,等你在这输完液就好了。”
“我会死么?”安安两个眼睛红红的,细细地哭,“我不想死,死了就会见到我爸爸,他好可怕,我不想死……”
陈孑然听她嘴里不符合年龄的话,心口又酸又堵,抚着她的额头安慰她:“不会的安安,医生都说你没事了,你明天就好了,想吃什么?阿姨晚上来接你,给你做好吃的。”
“我想吃排骨。”安安说,“以前我妈妈做的排骨可好吃了,我好久都没吃到了,阿姨,我能吃排骨么?”
“能。”陈孑然心头一热,“安安答应阿姨,乖乖在这里治病,阿姨下班了来接你,咱俩一起去买排骨,好不好?”
安安点头:“嗯,阿姨你放心吧,我一定乖乖的。”
陈孑然悄悄又多塞了一百块给医生、五十块给护士,让他们帮忙照看安安一个下午,医生护士们见她这么懂人情,脸上笑容都好看了不少,向她保证一定会照顾安安,甚至护士还拿出了自己代餐的豆浆粉泡给安安喝。
陈孑然一个下午都在电机安安,下午六点晚饭时间,她放下大扫把马不停蹄地去接安安,这时诊所已经快下班了,病人也都走光了,陈孑然进门一看,眼泪差点没从眼眶里掉下来。
医生护士坐在里间的办公室吃盒饭,有说有笑,安安一个人高高举着输液瓶子孤零零坐在靠近门口的长椅上等着,脖子伸长了张望,猴子似的小脸上满是焦急,看到陈孑然的一瞬间,眼睛都亮了,从长椅上下来,急步地往陈孑然怀里扑。
陈孑然蹲下来一把接住,搂着她瘦小的躯干,眼眸泛湿:“安安等着急了吧?肚子饿不饿?”
“不饿。”安安笑得乖乖巧巧,“阿姨,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来了。”
“小傻瓜,阿姨答应了要来接你的,怎么会不来。”
安安委屈道:“之前也有别的阿姨,说明天再来看我,结果再也没有来……”
陈孑然眼泪一下子流下来。
她带着安安回到自己的小地下室里,给她做了一顿她心念已久的酸甜排骨,一个劲儿地往她碗里夹肉,安安也懂事的夹给陈孑然:“阿姨,你也吃。”
“阿姨不喜欢吃肉。”陈孑然把排骨夹回给安安。
“为什么?”安安好奇地问,“肉这么香,阿姨你怎么不喜欢吃肉呢?”
“阿姨从小吃蔬菜吃惯了,吃肉会吐的。”陈孑然又给她夹了一块,“安安乖,多吃点,把身体养得壮壮的,就不会生病了。”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安安依偎在陈孑然的怀里,怯怯地问她:“阿姨,你还会把我送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