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孑然捧着她被撕碎的录取通知书枯坐了一整夜。
她蹲在地上, 把那些不规则的纸片一张一张拈起来,捧在手心里,摊在床单上, 又问护士借了一卷透明胶带, 一片片地粘起来。
已经碎了的纸, 再怎么也不可能粘回原模原样,那张贴满了胶带的录取通知书,形状扭曲而坚硬, 再也不是漂亮规整的矩形模样,可是仍能辨别出那些被粘合后的字迹。
陈孑然同学:
祝贺你被我校文学院中文系录取,请于XXXX年九月三日凭本录取通知书准时到校报到。
最后的落款是临渊师范大学, 加盖了鲜红的公章,白纸黑字,看起来充满了仪式感。
陈孑然捧着那张损毁的录取通知书, 手掌从顶格处的自己的性命摸下去,抚摸到“祝贺”二字,一颗水珠从眼睛里直接砸在了手背上。
祝贺这个词太喜庆了,陈孑然长这么大, 听到大人们对妹妹说过无数次这句话,她自己却从没得到过一次。
凭借自己的努力考到全班前十,可妹妹是年级第一,这祝贺自然落不到她头上,家里摆满了妹妹的荣誉证书和全国比赛的奖杯,没有位置放陈孑然一张小小的班级进步奖的奖状,只能藏在自己的枕头下面, 晚上偷偷地高兴。
陈孑然人生中收获的第一个祝贺, 庄重地印在她最梦寐以求的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上。上学一个朋友都没有也不放弃;被妈妈……不, 被梁柔洁揪着耳朵打着巴掌不让她上高中也不放弃;用尽每一点可以利用的时间,点灯熬油弄懂数学试卷上那些艰涩的大题时也不放弃。
这是她仅有的理想,多少艰难的日子都走过来了,没有生出一秒钟想要放弃的念头,现在理想近在眼前,却不得不放弃了。
临师大的学费一年五千块,原本陈孑然可以靠在餐馆打工存起来的,可是一场车祸夺去了她的所有,她没有钱,哪里能凭空变出五千块来上大学?直到今天她还在医院里,每天的花销对她来说都是天文数字,没有闲钱念书了。
“我想上学。”陈孑然捧着奖状呜咽,“我想……我想上学……”
她的胸腔抽搐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脸上的疤痕走向清晰分明,没有消下去一点。
再也不会消下去一点了,医生说除非整容手术,否则陈孑然永远变不回原来的样子。
“整容手术……要多少钱?”
“三十万。”
三个字把陈孑然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五千块的学费都拿不出来,三十万,陈孑然不知道自己一辈子能不能攒够三十万。
在那之前,她只能顶着这张丑陋可怕的怪物脸走街过巷,在那之前,陈孑然理论上已经没有了任何成为老师的可能性。
只有失去了才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曾经陈孑然无数次在夜深人静的黑暗里抱怨,为什么自己没有妹妹那么漂亮。现在陈孑然捂着脸上的疤痕痛哭,不敢再幻想什么拥有妹妹那样的漂亮了。原来她们根本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所谓双胞胎,只是一个为了维系父亲在外界的面子而编造出来的谎言。奢求所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都会有报应,这就是陈孑然的报应。
“我想……我想变回原来的样子……”陈孑然捂着自己的脸,手臂颤抖着,“我不想变漂亮了,也不羡慕妹妹了,让我变回原来的人生吧。”
“让我做一个普通人吧。”
孤独也好,没人爱也好,至少不用忍受别人异样的目光,不用接受别人在心里的躲避和怜悯。
失去之后才知道,原来能成为一个无依无靠的普通人都是莫大的幸运。
陈孑然看着桌台上的日历数日子。
九月一号、九月二号、九月三号……
九月二号的晚上,她一整夜没合眼,静坐在病房的窗户前,看时钟从11指到12,又从12慢慢往下走去。
漆黑的天空看不到一丝光亮,不知过了多久,东方的黑暗慢慢变了,变成灰蓝色,就像一块逐渐开始褪色的巨大画布,慢慢地越来越亮,太阳从远处的建筑后面升了起来,了无生息的褪色画布重新染上色彩,浅橘、橘红、橘金……最后整个世界都亮堂在眼前,全都罩着一层灰蒙蒙的东西,让人难以呼吸。
“陈小姐,该吃早饭了。”
“陈小姐,该去做复健了。”
“陈小姐,午饭好歹吃一点,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饱饭哪有力气恢复身体呢,你说是不是?”
陈孑然一个人孤零零地被丢在了医院里,没有家人,只有被付了足额护理费的护工,按时按点地来劝她,可她毕竟只是拿钱办事,给不了陈孑然一生都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职责尽到也就问心无愧了,很快离去,到了晚饭时间,甚至直接省略了提醒陈孑然吃饭这一步。
陈孑然一天没吃东西,也不觉得饿,手里攥着写有自己名字的录取通知书,从天黑坐到天亮,又从天亮坐到天黑。
临师大的报到日期结束,今年的大一新生中,不会再有一个叫陈孑然的性格内向孤僻的普通人。
其实没什么,临师大每年都会有很多学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去报到,教务处甚至不会打一个电话过来问。
对临师大来说,陈孑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对陈孑然来说,她的人生轨迹走过分岔路口,错开了光明,直直无底的黑暗方向驶去。
时间没有感情地走过,病房外的树叶变黄、脱落,最后只剩光秃秃的树干,十一月底,陈孑然完全康复出院,出院那天,常年出差的父亲终于过来接她,从护工手里接过陈孑然不多的行李,拍拍她的肩,“回去吧。”
顾茕走前留了足额医疗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让医生留她直到身体完全康复了才能出院,就是因为不相信陈孑然那个妈会在她出院后好好照顾她。
走出医院大楼的第一步,陈孑然的脸上沾了一片冰凉的东西,她木木地抽了下嘴角,抬头看。
漫天雪花飘落,今年西朝市的第一场雪来得格外早,陈孑然在医院里,从盛夏待到了初冬。
她穿的还是那件褪色起毛的旧红毛衣,毛线结块,不保暖,她下意识抖了下肩膀,突然觉得背后一重,转头看,原来是她爸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搭在她的肩头。
陈孑然眼里闪了闪,没有说话。
“走吧。”陈大志匆匆扫了她一眼,不敢细看这个自己从小委屈到大的大女儿的脸。
陈大志知道自己对不起大女儿,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梁柔洁毕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陈子莹才是他们这个小家庭里堂堂正正的体面女儿,陈孑然……陈孑然注定见不得光。
当年梁柔洁怀孕期间,陈大志陪公司领导参加酒局,喝醉了,和陪酒的小姐荒唐了一夜,谁知道就那么一晚,小姐就怀了他的种,等她挺着大肚子来讹诈他的时候,陈大志慌忙无措,起了手脚争执,无意中推了她一把。
小姐当时怀孕快八个月,离预产期还有八周,摔得见了红,陈大志手忙脚乱地打120,等人被抬走时,他心里反而松了口气。
他心里想的是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最好死在产房里,自己赔小姐一笔钱,从此两不相欠,非常公平。
谁知道上天就是这么爱戏弄人,他的妻子梁柔洁也当天生产,而那个小姐的孩子没能如陈大志所愿流产,虽然是早产儿,反而各项生命体征正常,相当健康。
小姐不愿要孩子,生完后几天跑了,把孩子扔在医院产房里不管,那毕竟是个活生生会哭会闹的人,还是陈大志自己的骨肉,陈大志没办法,只得跟梁柔洁坦白,做了亲子鉴定后,把孩子带到自己的身边养,对外宣称是生了双胞胎。
梁柔洁知道此事后大闹了一场,差点和陈大志离婚,架不住娘家人劝阻,她自己又刚生完孩子没有经济来源,只好打掉牙往肚里咽,应承了下来。
陈大志自知对梁柔洁有亏,以后在家里都让着她七分,睁眼看着陈孑然从还是个小奶娃的时候就被虐待,哭得脸紫红梁柔洁也不喂奶,陈大志只好自己笨手笨脚地冲奶粉喂她,在到大一点,陈孑然身上时不时添的新伤,都是用竹篾抽出来的,又疼又伤不到筋骨,不给街坊邻居落口舌。
陈孑然原来不叫陈孑然,叫陈子然,对外都说是当年上户口的时候民警输错了名字,只好将错就错,其实是梁柔洁带姊妹俩的出生证去上户口时故意的,这是她对陈孑然最恶毒的诅咒。
陈大志内心对大女儿有亏,可是能怎么办呢?谁让她出身不正。
再说,比起陈孑然,陈大志也的确更偏爱伶俐可爱的小女儿陈子莹,陈孑然的成长过程中,他不止一次遗憾地想,为什么陈孑然当初没有死在医院里。
可是到底是自己生身骨肉,看到陈孑然现在这样,陈大志说不心疼是假的。
回到家里,爷俩对坐着吃饭。梁柔洁又去打牌了,陈大志不会做饭,从外面叫来的菜,挺丰盛,有鸡有肉,他先夹了个鸡腿放进陈孑然碗里,“平常子莹在家,鸡腿你从来都落不着,今天好了,两个鸡腿都是你的,快吃,多吃点,瞧你身体比以前瘦多了。”
陈孑然听话地端起碗,咬了一口鸡腿,泪水流进嘴里,咸咸的。
吃完了饭,陈孑然要去收拾碗筷,陈大志按住她:“你坐着别动,爸爸来。”
陈大志边洗碗边和陈孑然唠嗑,“从小到大都是你照顾这个家,我这个当父亲的不称职,让你受了这么多年委屈,从来没有心疼过你,今天好不容易就咱们父女俩了,我也心疼你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