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镜子就像一块心魔,一直缠着豆沙。
她知道自己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那些属于坏人才有的印迹,都在这双眼中,这面镜子里,无论怎么伪装,她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蛋,哪怕洗心革面,也仍是洗脱不了过去的罪孽。
她知道因为小山而压抑的本性在蠢蠢欲动着,在他身边,她才深刻地觉得,这社会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好人,而她自以为的无从选择的坏的、罪恶的人生又是多么可悲。
没有人会原谅她,也没有人会谅解她,哪怕那些被她带领着走进罪恶和帮派的孩子们。
供养、读书、习字,只是让他们成为更优秀的罪犯,却永远变不了一个世人翘起拇指公认的好人。
她只是用一人之力,做无用之功。
唐小山瞧不起她,漠视她,不肯救侯起,亦不肯爱她,皆因她是坏人。
豆沙如是想着,眼前又仿佛朦朦胧胧看到那面映着自己双目的镜子,她知道自己心病难医,从根子上已然如此。
姑娘闭起了那双眼。
门却被打开。
那是从幽深处转开的门,丝毫没有阳光泄露。
诱捕她、囚禁她的人出现了。
豆沙微微一笑:“你终于肯来了。”
她想了想,轻道:“也确实到时候了。再晚些,我都饿死了,你岂不是便宜了我,既报不成仇,也泄不了愤?”
那人讶异,看着豆沙,拊掌笑了:“你知道我是谁了?”
豆沙垂头:“张洋,我待你不薄。你在孤儿院被人欺负,与野狗争食,是我救了你的命,是我给你饭吃,是我让你有了自己的兄弟手下,而你能成为威英的第一把交椅也是我给你的权力,那是我默认你是接班人的象征,你如今却串通白帝,把我囚在这里,还要取我的性命!真是好大的胆子!”
豆沙早已猜到是他,但是张洋却未跟她照面,这些啐到他脸上的话也因此拖到如今。
当日小五捎话,张洋的原话是人找到了,李珣的话却是凶手找到了。
杀人者,攻心为上。
整个威英帮的人都以为,她想要找到的是真凶,可是,她找到真凶,也不过是为死了的侯起伸冤,她最想当场撕碎的,是威英帮的叛徒,是害了侯起的那个人!!!
张洋懂她的心,赌她一定回来。何以如此传话,深意一望便知。
豆沙单枪匹马赴约,就是为了杀了他,然后悄无声息地处理掉这个畜生。
无论有没有法典,有没有警察,这件事,都要按照她的规矩走!
她要亲手撕碎这个畜生!
“沙老大说笑了。我的胆子一向很小,只是你害死我亲哥哥的时候,我也暗下宏愿,终有一天,也让你尝尝被狗啃食的滋味。”那人果真是张洋,默认着,笑了出来。
“陈旭居然是你亲哥哥?”豆沙目光冰冷,敏锐地抬起头:“原来还留下了你这个孽障。藏得好深!”
“我们刚相认不过两天,你居然设计杀了他。”张洋笑着,眼中却缓缓流出一滴眼泪,他用食指接住,轻轻弹走:“你说,我今日杀了你,理由充分么?”
豆沙却笑了起来:“你为他?你自幼父母双亡,被送进了孤儿院,跟这哥哥未相认前的大半时间,还是在我的指派下,与他明争暗斗抢地盘,不过相认两天,依照你的性格,会为他杀我?你自己信么?”
张洋一愣,随即笑着点头:“你这么说,我就这么认吧。”
他从远处探来一只手,张洋素来斯文爱笑,倒像个教书的老师,手亦是细长的,那只细长的手却仿佛欣赏又仿佛遗憾似地攥住了姑娘的下巴,他说:“你如果没有长这副虎狼的心肠该有多好啊?花鸟水月一样的美人儿,你不做什么,我都情愿为你去死。”
“但是,真可惜啊,你居然嫁了一个警察!”张洋眉眼变得冷凝,死死捏着豆沙的下巴:“你是疯了吗,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事,你让我念的书我统统都念完了,为了补贴帮派,连臭豆腐也肯去做,而你居然嫁了一个警察!倾尽帮派的力量,把我们当成猴子一样耍,为了一个男人不要我们用血换来的江山,为了这个男人要解散我们的家、我们毕生的事业!”
豆沙目光阴冷:“不要说得那么好听,你只是为了自己,你要杀了我绝不会是为了帮派的命运,你铲除侯起难道也是为了帮派?侯起为了帮派殚精竭虑,这几年如果睡前不饮酒,甚至连觉都睡不着,你居然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张洋哈哈笑了起来:“你一向都爱记得他给的小恩小惠,那我的呢?我胸口上那些被砍的刀疤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被人用滚烫的热油交在大腿上就为了得到你的行踪,我咬着牙没说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啊,对了,还有前年,您非要嫁给警察,其他帮派趁乱跑到威英帮闹事,我的兄弟被人割了一个肾,不知道您记不记得?!侯起跟我叫嚣,威望在帮派一日盖过一日,连你都不放在眼里,你却处处帮他,我和手下手下谨慎,对你处处顺意,你反倒要夺了我的权,双手捧给侯起,我不杀他,难道等他杀我吗?跟着您卖命,刀口上讨生活,水里来火里去,兄弟们很苦的。既然你没有斗志了,那我帮你把兄弟们带好!”
豆沙心口一痛,一口血居然涌到了喉咙中,她觉得牙齿都是冷的、硬的:“只为了这个,你只是为了这个!”
她把张洋当作自己人,放心地放在自己的身后,竭尽全力地保护,他却把这份好意当成猜忌。她对侯起表面和蔼,内里却如履薄冰,可是到底,还是矫枉过正,乱了,也错了。
张洋叹息,面带嘲讽:“做了的便是做了。正如您一开始选择了帮派,如今却要当好人,做警长夫人,那又怎么可能呢?如今在这里的只有我,却没有您日日盼着的第三指挥部部长。”
“唐小山曾经收到一个布娃娃……”豆沙凝神。
“那个看到凶手的人是我。三个月前,我和人谈生意,喝完酒路过温泉酒店附近的树林,看到崔国生鬼鬼祟祟背着麻袋,就让手下盯着,过了会儿时间,他们带着一个布娃娃过来。我让人跟着崔国生,第二天又查了被害人的背景,发现她极有可能是失踪了三年的秦裳,便把这个布娃娃收了起来,留待来日。”
“所以你是什么时候和白帝勾连在一起的?”豆沙又问。
张洋笑了起来:“你派侯起去白帮卧底的时候,白帝让手下也找到了我。他对威英帮了如指掌,甚至知道我想了些什么。”
“他承诺你,如果有一天我和侯起死了,威英帮就留给你,是吗?”豆沙点了点头,咽了咽口中的血腥味,起初的愤怒反而渐渐平息下来,她攥着手:“我本该想到的,也隐有不安,白帝当年落入陷阱显得太轻易了,与他平时的心思深沉实在不符。坐在牢里的怕也不是他,他只是藏在起来,等待我们和第三指挥部放松警惕,再一网打尽罢了。”
“一网打尽这个词儿真好。你和第三指挥部部长的联姻倒是令他觉得欣喜。”张洋嘲讽:“只可惜,他恐怕也没有想到,唐小山居然对自己的妻子如此狠心,迟迟不肯来。你殷勤备至,舔着脸把整个帮派当嫁妆,可是,你依旧为他提鞋也不配,他依旧瞧不上你呢,沙老大。”
他说,我们的背叛难道比得上这个可悲吗?
这难道不可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