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房内光线微弱,照着一男一女两具尸体,都是四十左右年纪,男的脸色蜡黄,口大张着,两排牙齿就像两排黄包谷。女的脸色惨白,口也大张着,一条乌青的舌头伸出来老长,也不知是被掐死,还是自己吊死,一看就让人呕吐,如何还吃得饭?而且这饭又是特别准备的两大碗冷饭,菜是南瓜与萝卜,都不扯口,甜腻甜腻的只倒胃口,他心里直叫苦,甚至有些悲凉,他想啊,其实苗家在情事上的确难敌客家,他们不愁吃穿,便有更多气力和时间浇水上粪,那爱的禾苗长势如何不好?或是一时穷困,但一旦中了状元,仍然衣食无忧。可我们苗家不一样,都是土里刨食,一天不做,就会饿一天肚子,苗家的情事因此被拖累,变得无力也无奈,虽然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大树前头树更大!可他还得来,因为他不单单是为情事而来,他大小是个头领,他不相信,或者说不敢相信客家人。他黄石寨的师傅也讲得明白,他老人家也很担心吴巴月爱女心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便一再嘱咐:“一定要留住荷女!保住衣钵不外传。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他想过这些,终于端起碗强吞硬咽。
同时,杨河顺见他半天没动手,问:“想什么呢”这饭其实不错了。”石三豹不会撒谎,又不能直说,情急下想到一个笑话,就答:“我正想到一个笑话,锅巴也来点!听讲过吗?”杨河顺:“晓得,是讲一个后生放着工夫不做,只急着找媳妇。家人劝他说别急,你还小,圣人云先立业,后成家,不然饭都吃不上时抱着媳妇也睡不稳。可这后生说,只要得了媳妇,他可以三天不吃饭。家人无奈,只得先给他说媳妇。
新婚这天,按他的话是三天不吃饭。可家人担心饿坏了他,就只限他新婚那天除吃水以外,其他任何食品都不准进口。白天还好,忙这忙那,也不觉得难熬,可到了夜深,实在熬不过,又不好意思上厨房,就叫新媳妇悄悄去找饭。媳妇去后空手而归,说没饭了,只有锅巴。后生饿急,说:“锅巴也来点!”
石三豹:“你讲真会有这样的人吗?为了找媳妇儿,什么事都丢下不管了。”杨河顺自思:“他是不是指我呢?”就说:“不过是摆龙门阵罢了。有谁会那样做?多半会同时办,做事与找媳妇,并不一定相冲。”石三豹:“依你说,圣人的话也可以不听了?”杨河顺:“圣人也是人,对的当然要听,错的或过时的,当然就只能做参考了。”石三豹:“圣人也会有错吗?那为哪样还像供神一样供着?我在本城文庙就看到孔圣人的雕像,好高!”杨河顺:“怎么讲呢,他也只是圣人中的一个,不能代表所有圣人,他的话也有对有错。就说守节这一套,本城不是还有个贞洁牌坊嘛?其实大有疑问,正如某对联讲的:‘三从四德有空子,一更二刻问何歇?’你们苗家人就从来不听这一套,你不承认吗?”石山豹:“我们苗家是不将改嫁当作丑事的,但我们敬供的是傩公傩娘。不像你们又要供人家,又要说人家的不是。”
杨河顺心想:“我其实与你差不多,敬供的是长生天。”可口上依然笑道:“这有什么奇怪,这就像一个人的身子与衣服,一个人不能没有衣服,但衣服多了也会令人烦燥。所以这个孔圣人的弟子们常常好心不得好报,轻者被斥为腐儒,重者被投进油锅煮死。我个人认为人离不开衣服,但衣服永远是衣服,除非人死了,又腐烂了。那时,衣服才与身子混为一体。人如此,事也同理,衣服破了得缝补,旧了得换新,那么圣人也不例外,会旧,会过时,孔明难保子孙圆嘛,所以,衣服既不能替代身子的地位,更不能神圣不可冒犯。若让衣服取代身子的位置,国之不幸,民之悲哀!”他一时感叹兴起,竟然忘了言多必失。
石三豹听后不再言语,只顾埋头扒饭,心想:“一个牛客,见天在山里跑,从哪儿来的那么多花花肠子?”杨河顺见他半天没言语,也不再讲话,将空碗叠放好静坐。一会儿,赶尸匠回来,他先自离开。
两人先后回到屏云向吴巴月交卷。吴巴月都回一句:“大角色!剩下的就看各自的造化了。”他说的造化其实就是看荷女的选择了。
当夜,吴巴月临睡时对石氏说:“原以为会淘汰一个,但两个都过关了。现在得看女儿的了。你出的主意,得空,你去问她吧。这事拖不得,早讲开早好。”石氏:“也不能太急,多少也得看一两月吧?就等到六月份吧。”吴巴月嗯一声就睡了。
六月一晃就到,天气更加闷热。这天黄昏,石氏下河时特别叫上荷女一起到一个人少僻静的河湾去洗刷。一边洗,一边问:“有句话,娘得问你,你也不小了,也该看出三豹与河顺的心思。担子可以两头挑,这船只能踩一条。你是哪样想法?给娘讲一讲。”
荷女一时无语,苗家边边场简单明了,顺眼跟你走,刺眼踢你开。至于怀抱琵笆半遮面,欲说还休,至于君在江之头,妾在江之尾,年年思君不见君,唯见长江水,至于西边日头东边雨,说是无晴却有晴,搞得人比黄花瘦等等三角游戏,她荷女梦都梦不到,如何晓得怎么办?好一阵才回答:“不晓得。”这是一个千人一词的回答,只是别人言不由衷,而她则是真的不知道。
石氏启发说:“那你平日里喜欢跟哪个讲话?”荷女:“河顺。”石氏牢靠一句,问:“那就是不喜欢与三豹讲话了?”荷女摇头道:“不是。”石氏被弄糊涂了,问:“这为哪样?你将娘都讲矛包(糊涂)了。”荷女解释说:“我与河顺在一起时他从来没讲那事,而与山豹在一起的话他必定就要讲那事。河顺是灶里的火,靠着也不烧你,山豹是地上的火,不能挨得太近。”石氏终于听出个子丑寅卯,说:“其实你更看重河顺,又不知他心里有没有你?女儿家也不好问。而山豹心里明明有你,可你又没有他,但山豹也很好,你一时又踢不开,相等到与河顺讲明以后再定山豹的去留,是这样吧?”荷女:“不是,我怎么会自己坐屋里向火,让人家站门外向风,一手去划两只船。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做才不伤人家的心,也不伤爹的心,他到底是爹的徒弟,又不是我的徒弟。”石氏叹气道:“娘听明白了,你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儿毕竟才十几岁呀!那就让娘来给你办吧?你愿意吗?”荷女:“那当然好!可你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