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京都,夏。
天儿正当热的时候,人的脚一落地儿,就像踩入了热气腾腾的大蒸笼,烧得慌。
姚望取出托运的行李,一个人走出了机场大厅。
在这三年来,除了大的节假日,他几乎不怎么与家人和朋友有太多的联系。一方面训练的任务太紧,另一方面每次都被人给催婚也着实头痛。他老妈更夸张,几乎每隔一个月都要向他寄女孩儿的照片,他头痛得要命。
因此,他回国的行程,没有通知任何人。
一个人,静静的走了。
也一个人,再静静的回来。
在美国西点军校的三年进修,其实前些日子结束了。他没有当即回国,而是一个人自由旅行了一圈儿。参观了白宫,观赏了举世闻名的自由女神像,游览了尼加拉大瀑布,感受了那浩瀚的水汽,游览了华盛顿国家公园,也游历了美国西部的乡村风光……
大约三个多月的时间,他一直在行走中,几乎游遍了美国的旅游景点。
山山水水,日出日落,鸟语花语,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的美。
可他的心,似乎总是缺少了一些什么。
一圈儿走下来,他还是一个人,一份简单行李,低调的仿佛遗落在美国的一颗尘埃。旅美大事结束了,他发现什么印象都没有,只知道自己突然想家了。想念一家人围坐在桌边吃饭聊天的日子,想念春节时远近喜庆的鞭炮声儿,想念宝柒抱着孩子的幸福笑脸,想念那把精准度极高的狙击枪,想念一切与家乡有关的东西。
于是,他回来了。
机场里,人声鼎沸,乡音不绝于耳。
“去你大爷的!你咋长这样了?”
“行嘞,一会儿哥们儿请客,咱凑合点吃。”
一路拖着简单的行李,听着或纯正或半吊子的京都话,他觉得以前打心眼子里嫌弃的东西,突然变质了。怎么听怎么觉得干脆利落,怎么听怎么爷们儿。
难道真是心境不同了?
三年光阴,到底能改变多少?他没有答案。
站在路口,感觉着阳光的摧残,他不慌不忙的等着空闲的出租车。
“喂,姚望!”
熟悉的,清脆的,悦耳又响亮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
正话之前先喊‘喂’,不用回头,他就知道她是谁。
眯了眯眼睛,他转过头来,就像他三年前离开的时候一样,勾着唇,带着暖暖的微笑。
“你怎么会来的?碰巧在这?”
“巧你个头啊。怎么着,糊弄洋鬼子不好玩,准备回来报效祖国了?”
宝柒今儿没有带孩子,也没有带老公,穿了件白连衣裙,很简单的款式,很仙的气质,头发随意的用夹子夹了起来,没有时下都市女孩儿们常见的夸张造型,发根披散在肩膀上,眉眼里依旧神采飞扬,灵气十足,小脸儿上全是惊喜的笑容。
一只手拉着行李,一只手插在兜里,姚望没有动弹,只是站在原地朝她笑。
当然,她不知道,他迈不动脚步。
珍藏在记忆里的女人,一直在心底潜藏着。突然触手可及,他反倒觉得像在做梦。一瞬间,仿佛又看到了鎏年村野蔷薇花里那张笑脸,看到了叉着腰站在大操场上和格桑心若怒骂的影子,看到了当年在天蝎岛的海沙滩上,那愁眉苦脸的小脸儿……
“喂,姚美人,想什么呢?”
“喂!傻了?不要这么惊吓啊。”
宝柒在喊他。
姚望猛地惊醒,揉了揉鼻子,“是啊,太惊吓了,你还没回答我。我回来可没告诉别人啊?”
冷哼一下,宝柒眯着眼儿,小狐狸般狡黠的小样儿没变,“哼!行啊,你小子。回国来也不事先打声儿招呼,想搞突然袭击,还是准备跟我们生分啦?幸亏我问了我四哥,要不然还真被你给蒙过去了。”
愣了两秒,姚望反应过来。对哦,宝柒是姓权的。
勾唇浅笑一下,他舒展开双臂,“来吧,朋友,给一个拥抱。”
“哈哈。小样儿的!”
宝柒走近过来,先招呼司机将他的行李放到后备箱,然后自己才慢腾腾的走过去,用亲密的朋友仪友对他的腰轻轻一抱。
“姚望同学,欢迎你凯旋归来。”
心里动了动,姚望平静的回抱着她,手臂紧了紧,“谢谢,想我没?”
“废话不是?当然想啊。你的两个干儿子,都会打酱油了,还没见过干爹呢。准备准备,啥时候有空,串串门儿啊。”
“行啊!”
含笑应着,姚望有些恍惚。
汽车发动了,城市的交通依旧拥堵着,都市里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故事在发生。他的心跟着汽车穿行在每天都有变化的城市里,感觉陌生又熟悉。
耳朵边上,宝柒依旧聒噪得没边儿,不停用她激动的心情,习惯的语调给她讲这几年来京都市的改变,她的生活,她的改变,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听着听着,他的脑海里莫名其妙就出现了锦城鎏年村满山遍野的蔷薇花。
“喂,天啦!姚美人,你怎么不讲话呀?我一个人说多没劲儿。”
宝柒皱着眉头,看着陷入沉思的他,终于发现这厮今儿不在状态了。
姚望侧眸,笑笑,“甭急啊,我还在适应呢,你都不知道,在西点被教官都整傻了。”
“去,你一直都很傻,好不?”宝柒眼底的笑容,暖暖的,流露出来的是她婚后幸福的生活,“不过姚美人啊,丫也太过分了吧?整整三年,就给我来了三个电话,每次三分钟。我靠!对了,赶紧向首都人民汇报,你到底什么情况啊?谈女朋友了没有?”
姚望没有看她,声音浅而淡,“谈了,又分了。”
“啊,为什么?”
“因为又谈了一个呗!”
冷幽默,还是冷笑话?
瞪大了眼睛,宝柒压根儿就不太相信,“少来了,你以为我不了解你?”
“人是会变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姚望蹙了蹙眉头,习惯性地抬起手,想去拂开她额际垂下来的头发。可是手抬起来了,想了想,他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转了个方向插入了从裤兜里,慢吞吞地从里面摸出一个精致的金属质感的烟盒来,绅士的问。
“宝小姐,我烟瘾犯了,能抽一只吗?”
抽烟?他!
宝柒讶异地看着他,心里激灵了一下,还是点了头。
“果然变了啊。啧啧,不一样了,男人味儿了。”
“呵呵,说了你不信。”
“那你现在的情况是,她人呢?”
“在美国读研。”不习惯说法,他垂下头去,假装拨弄烟盒。
目光闪了闪,宝柒眉心微拧。随即,她又撩了撩头发,抿抿嘴,开着玩笑说:“那可不行啊。啥时候把人给带回来,带到了面前,让大鸟和小鸟见着了,叫声干娘,我就圆满了。”
“肯定会的。”
姚望微笑着说,优雅地点烟,再优雅的吸入,在嘴唇抿了抿,慢慢地吐出烟圈,动作熟练又精致,一如当年,他还是那个最吸引女生的男孩儿。漂亮的五官也没有因三年的岁月而改变什么。
可,宝柒就是觉得他沧桑了。
当然,她并不知道,在漫长的三年里,在没有办法接触到她的三年,如果没有香烟的陪伴,他不知道该如何承受那份难以忘去却又刻骨铭心的思念。
无数个夜晚,他抽着烟,躺在床头,在缭绕的烟雾中,回忆着相识以识的点点滴滴。那么多年的时光,他们俩几乎是一起长大,有过太多太多的回忆了。
可他知道现在的宝柒很快乐。
因此,他不愿意用自己的不快,却影响她的幸福。
谢绝了宝柒的盛情邀请,他没有去吃饭,而是直接回到了阔别三年的家。
没错儿,他觉得很讽刺。
一个他想了一千多个日子的女人,他却活生生的拒绝了。
因为他知道,人都是贪婪的,他怕自己会想要得更多,会无法屏弃心里的魔障。
落屋的第一件事,他没顾得上多陪陪父母,将行李箱里带回来的礼物分发给了他们,就急匆匆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临出国前,他把冷枭送给他的那把狙击枪放在了衣橱最下面那一格。
那是一把7。62mm口径的PSG—1狙击枪。在国外的三年,他不仅想宝柒,也时常想它。
枪支在枪套里被保护得极好,冷冻的质感折射入他的眼睛。目光眯了眯,他想起了用它执行的第一次任务,在马场里伏击铃木三郎。也想到了自己曾经对冷枭说过的话——这把狙击枪,将会是他今生唯一的爱人。
他想,或许从他立志做一名狙击手开始,就注定了必将孤独的一生。
咚——咚——
有人在叩门。
“进来!”
吱啦,门儿开了。
姚望抱着枪转过头,看到了白政委脸上新添的皱纹,“爸,你找我?”
“嗯。”
双手背在身后,白政委睨了睨他手里的狙击枪,眉头蹙成了一个‘川’字儿。抿着嘴想了想,落到了他卧室的沙发上。家里的保姆挺懂事儿,很快就端来了茶水。一人一盏,青花瓷儿的,氤氲着腾腾的热气。两父子相对而坐,久久不语。
茶盏与茶杯‘叮’的一声响,白政委先拉开了话题。
“慕轩,回来了有什么打算?”
姚望就猜到父亲会这么问,几乎没有犹豫,他就笑了起来,“回红刺。”
白政委眉头锁得更紧了,“慕轩,你该知道,你有更好的选择。西点进修不是让你去练枪法的,而是为你增加背景资历。”
“我懂。”天下就没有不望子成龙的父亲,没有哪一个父亲不希望自己儿子在未来走得更高,飞得更远。白政委的担忧和期许,姚望又怎么会不明白呢?可他心里的执著,一时半会儿也没法改变。
“爸,我就喜欢红刺。狙击手,是我的梦想。”
“可你在西点学的是指挥。”
“我知道呀,如果有一天,祖国需要我,任何岗位我都可以。”双手交叉着放在膝上,姚望对父亲一直很敬重,声音不疾不徐,礼貌得让白政委难受,“可是我现在,就想做一名合格的狙击手。”
“固执。”低喝一声儿,白政委转头瞪着他,“那个女人,她就那么好?值得你这么为他守着?守着要有盼头我跟你妈也不唠叨,可人家孩子都三岁了!”
瞥着老爸铁青的脸,姚望释然的浅笑。
“我的决定,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个人选择……”
“狗屁的选择!”抚了抚额头,白政委语气坚决,没有给他考虑的余地,语速极快地打断了他的话,“工作的事儿我暂时不管你,红刺也算好的单位。可婚姻大事儿,我当爹的不能不管了。明儿你先回部队报道,晚上必须回家吃饭。你汪阿姨给你介绍了她侄女,小姑娘比你小三岁,人我都见过了,很不错的孩子,要合适,你们先处着。”
“爸!”
“白慕轩!”皱紧了眉头,白政委难得地板起了脸,“我们家就你一个儿子。我知道你小时候吃了很多苦,从来都不舍得说你什么。可你知道吗?你今年28岁了,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你父母想想吧?”
说完,他站起身来,“就这样,你准备一下吧。”
话音落下,他人已经大步走出去了。
看着紧闭的房门,姚望吐了一口气,苦涩地笑了笑,低头看着手里的狙击枪,自言自语般小声儿说。
“难道对你,也不能唯一吗?”
这天晚上,白家的晚餐很热闹。
叔叔伯伯,家门亲戚们都赶过来了,大人小孩儿挤一桌,家庭的温馨尽在饭桌上。
散场已经是八点多了,姚望难得地陪着母亲夜逛京都城。
一路走走停停,唠着家常,母亲的话又回来了源头上。
“慕轩,你真不打算找吗?”
曾经无数个人都问过他这个问题。老实说,他真心回答不上来。
其实他也不知道宝柒到底在他心里种了多久的蔷薇花,种得生根发芽,再没有办法根除。而他自己也并非想要刻意去记得她或者不愿忘记她给自己增添烦恼。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每想到她,每每想要新的开始,胸膛那个叫“心”的地方就会隐隐作痛,不能自已。
他想:或许有一天他会结婚,可到底还会不会爱上别的女人,谁又说得准?
京都的夜晚,奢靡风华。
母子俩慢慢地走在灯火璀璨里,路上人来人往,思绪浮浮沉沉,他突然觉得往事的片段几乎无法再继续回忆了。一路行来,不知不觉走到了那家正宗的锦城伤心凉粉店前。
站在原地,姚望站在人流里,说不出来的伤感。
老妈拍拍他的胳膊,笑着问:“儿子,想吃了?走,妈陪你去辣的。”
姚望笑笑,摇头:“走吧,不吃了。”
“你这孩子!”看着他别开头要转身,老妈一把揪住了他的胳膊,“不行,你不想吃,那你陪妈去吃总算了吧?”
行了吧?
既然老妈都这么说了,他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这个点儿正是京都夜晚最热闹的时间,可这间伤心凉粉店竟然没有客人。
一个也没有。
选了一张靠门儿的桌子坐下来,姚望没有吭声儿。老妈则是喜滋滋的翻着菜牌,要了两碗伤心凉粉儿,还要了两碗凉糕。凉粉儿上来了,姚望挑动着筷子,却没有吃下去的勇气。
“儿子,你不是爱吃它么?咋回事儿这是?”
“这几年不太吃辣,不习惯了。”
轻轻‘哦’了一声,老妈正准备说话,旁边响过一个年轻的女声。声音清脆悦耳,像一串好听的银铃划过——
“白伯母,你也在这儿啊?”
姚望不经意抬头,那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儿。约摸有二十来岁的样子,脸上带着甜美的微笑,眼睛笑得弯弯的像两汪朦胧的新月。
“哎呀,真巧,这不是汪家的小丫头吗?来来来,快坐。”不等他说话,老妈已经盛情的接待了人家小姑娘,而且直接将她安置在了姚望的旁边。
姚望抿嘴,礼貌的微笑。
再然后,不再转头。
他心里明白,他被自个儿的家人给卖了,制造了一场与浪漫无关的巧遇。
卞之琳曾说,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他就是那个看风景的人,而不经意间,自己却也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汪家的小姑娘好像不太会吃辣,两片伤心凉粉一入嘴,小脸儿上就辣得红扑扑的瞧上去格外的粉嫩,而她弯弯的两道眉头,时不时的挑一下,一双通透的眼球黑多白少,显得单纯无害,偶尔瞄他一眼,又是审视,又像崇拜,更多的当然是女人对优质男人的好奇。
三个人,一个桌,外面街上阵阵喧闹,这里气氛却异常宁静。
因为基本上,一直都是白母在听,汪家小姑娘在笑着说她自个儿的搞笑事情。
小丫头能说会道,人也开朗大方,语言很幽默风趣,可以说在某些地方,这汪家小姑娘和十八岁时候的宝柒,有非常多的相似之处。可说来说去还是她俩在唱双簧,而姚望总在失神状态。说到开心处,她终于耐不住性子了,鼓起勇气试探着问:“白哥,你怎么不爱讲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