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流怕惊着父母,从后门悄悄进了府。韩府,虽比不上君府的富丽,却比君府多了层雅致。父亲总说,做的是整天盘算着钱的行当,回到家,再对一室的物欲横流,那心里何时能有个清静?
韩府院中只有四种植物,梅兰竹菊,老园丁知道老爷的喜好,用了心地培育,如今,棵棵都长得婆娑硕大,不管在韩府的哪个角落,都有缕缕清香萦绕。
韩江流穿过竹林,抬头看到自己的书房有灯,一怔,脚步加快,带着股寒气推开房门,差点把房中的烛火惊灭。
书案边,韩庄主与夫人云氏相对而坐,眼中泪光闪闪。
“爹、娘,这么晚还没歇着?”韩江流故作轻松地一笑,脱去斗篷,挂好,把手放在火盆上烘了烘,“我去君府看看问天兄,他和夫人傍晚刚到和林。”
“晚膳也在君府用了?”云夫人背过身,悄然拭去眼中的泪,疼爱地看着独子。说来真是奇怪,十八岁嫁到韩府,十九岁生下江流,以后就没再怀过孩子。韩府偌大的家业,一个孩子稍显单薄。她鼓励老爷纳了两房妾,没想到,不谈儿子,连个小姐也没生出。这下,江流更是捧在掌心中的宝,一家人呵着护着,看着他一天天长大。这孩子天生的谦谦君子,老爷说他太仁义,不管是对父母还是对朋友、客户,总怀着一颗真挚的心。
韩江流等手烘暖了,拿下炉中温着的茶壶,给爹娘各沏了一杯,“陆员外今天又来了吗?”
韩庄主闭了闭眼,叹了口长气。才几天,原本富态的脸瘦得颊骨都出来了,“不只是他,陆小姐也一并来了。”
“陆小姐?”韩江流询问地看向娘亲,“不是说已经嫁人了吗?”
云夫人的泪又出来了,“和你原本有婚约的是陆家大小姐,确是成亲了,今儿来的是二小姐,方十四岁,叫陆小可。陆老板说要遵守当初的婚约。”
“他的用意不是这一点点吧!”韩江流俊容一凝,冷冷地说,“他们先背弃了婚约,那就说明婚约无效。爹爹,犯不着多虑,这件事上,您不要让步。”
韩庄主苦涩地摇摇头。
十年前,四海钱庄和陆氏当铺旗鼓相当,各自掐着和林城一半的银子流通,面子上一团和气,甚至还订下儿女婚约,背后却是各自作战,唯恐一不留神,被对方算计。所谓先下手为强,他为了打败齐头并肩的陆氏当铺,托一个江湖朋友拿了块家传美玉去陆氏当铺,等当银到手之后,又让朋友找人把美玉盗出来。接着,江湖朋友去陆氏当铺赎回美玉,陆氏当铺毁于一旦,举家连夜逃出和林城,那份婚约当然名存实亡。为表感谢,他把那块美玉当作谢礼送给了江湖朋友。谁知江湖朋友有天喝醉,醉后得意地把这事抖了出来,恰巧被有心人听到。后来,陆老板不知用了多少银子把那块玉弄到手。一个月前,陆老板拿着那块玉,敲开了韩府的大门。
说什么都已无益,就像咽喉被人紧紧掐住无法动弹。四海钱庄只得拿出一半的资产,让陆氏当铺重新开张。没想到还不够,陆家看到了如今已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的韩江流,硬要重续婚约,不然,就要说出事情的原委,让当年陆氏当铺的悲剧在四海钱庄重演一次。
四海钱庄好不容易有了现在的威望,得到多少商贾以及皇族的信任,事情如果抖出来,将会声誉扫地,就是老天也会束手无策的。除了屈从、妥协,别无二法。
“爹,您说话呀!”韩江流看到父亲只是流泪无语,娘亲也是泣不成声,心中瞬时冰冷一片,眼前一黑,黯然地跌坐在椅中。
“如果没有四海钱庄,我们会怎样?”他仰天自问。
韩庄主双唇哆嗦,“我们会在某个不知名的小镇上隐姓埋名,永不踏进和林一步。”
“那还不算太坏。”韩江流自我安慰地轻笑,心中蓦地下了一个决定,“爹、娘,你们没觉得陆老板在得寸进尺吗?一个人积压了十年的怨恨,靠银两是弥补不了的,他会一点一点地把我们逼上绝路,不然怎能善罢甘休?爹爹,您让一次两次有何用,而且这种整天提心吊胆的日子不是人能过的,谁知道陆老板下一次又会想出什么花样来?长痛不如短痛!爹、娘,舍不得也要舍,我们错在前,就要面对错误的后果。离开也许就是解脱,有我在你们二老身边,至少会有个安逸的晚年,我不想你们在一把年纪之时还受这份煎熬。”
“江流,你能受得了那样的苦?甘心做个贫民、村夫?”云夫人惊声问。韩庄主整个人呆住了,身子僵硬地直起。
韩江流温和一笑,“能和家人、喜欢的人在一起,做什么都无所谓,心里快乐就够了。”
“你不是安慰爹爹的话?”韩庄主问。他是老了,富贵如云烟,做什么都是想给儿子留个坚实的后盾。
韩江流坚定地点头,“爹、娘,这事不要放在脸上,陆老板来,提什么要求,都不要答应得快快的,不然他会起疑心。过个两三日,再应了他,好像是无奈之举。暗地里,托个可信的人把外面的一些银子转到安全之处,差不多时,我们就走吧!”
“这么大的府第呢,说不要就不要?”云夫人张眼窗外,雪光映着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不由得悲从心起。
“娘,过个几年,儿子学做别的生意,在别处,一定给您建一个比这还要大的府第,种满您喜欢的兰花。”
“只是苦了你,江流!”云夫人疼惜地抚摸着儿子俊美的面容,“你自小就养尊处优,哪里尝过一点点苦,现在要吃大苦了,娘心疼。”
韩江流执起娘亲的手,淡然一笑,是苦,但也甘愿,既然要隐姓埋名,他自然不会一人离开,这是带走妹妹的好机会。从此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纵使海角天涯,又如何?有她的地方就是家。
韩庄主悲绝地别过脸,缄默久久。
碧儿等伺候的丫头退下,闩上门,小心地端着烛台放在床前,放下帐幔,从袖中缓缓掏出手绢包,嘴角微微翘起。
韩江流包得真严实。她轻轻地、一点点地打开手绢,“啊!”她惊得捂住嘴。是一把象牙做的发环,做工很精致,还特地雕了几朵小花,夹在发间,把头发打散,好像戴了顶珠冠。
她一再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自己都快成自恋的水仙了。卷发配上象牙白的发环,衬得清丽的面容神采飞扬。如果现在换上蓬蓬的公主裙,效果会更好,她看着自己一身厚重的棉裙,嘟着嘴拿下发环护在心口,这时才觉得“甜蜜”这个词是一种什么滋味。
不是因为这枚发环的价值不菲,而是定做它的那个人的一番心意。当他向工匠描述发环的样式时,该是如何的让人心动!如果可以,她一刻不愿待在这里,插上双翅,飞到韩府,扑进韩江流怀中。爱一个人,就想给予很多,包括心,包括身的相融。春心荡漾就是这样吧,想着韩江流,人都柔成一江春水。
很煞风景的敲门声响起,“谁?”她警惕地问。
“我!”君问天不耐烦地回答。
她握着发环,慌乱得不知藏哪里好,有过狐裘事件,她不能再毁了这发环。急中生智,她突地拉开被子,把发环塞进被中,这才起身去开门。
“在府中,不必要闩门,不然晚上要个茶什么的,还得下床开门。”君问天讶异地看着双眸晶亮、樱唇微红的碧儿,“心情很好?”
“嗯嗯!”碧儿点头,佯装不经意地坐在床沿。“婆婆大人找你有什么事?”
君问天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了两圈,在床前的一张搁衣用的小榻上坐下,“只是问问飞天堡的事。”娘亲对着他发了好一通牢骚,说碧儿怎么怎么不如白莲,他笑笑听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比起哄人,碧儿确实不如白莲。这些没必要说给碧儿听。
烛光微弱,床前的屏风耸立,帐幔重重,空间如此隐秘,两人近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气氛无来由地就有些暧昧。碧儿清咳几声,直了腰,一脸严肃,“那你有什么事,这么晚还特地过来?”
君问天挑挑眉,慢条斯理回道:“这是我的房间。”
“以前是,但现在归我!这里你很熟,你不会硬跟我抢一间吧?”
君问天不慌不忙,“这里不比飞天堡,你也看到了,娘亲并不赞成我们的婚事,如果我们分房,那不是给她机会说事?”
“结果就是让你休了我,这很好呀!”
“不行,现在还没到时候,万一你爹娘反悔,再要回那块地怎么办?还有他们现在正到处招摇,有我这样的女婿,你若被休,不等于迎面给他们几巴掌?那样会让你姐姐也不好嫁的。”君问天撩起袍摆,两腿叠起,耐心十足。
碧儿肩一耷拉,软趴趴地低下头。他说得没错,她是无所谓,可那个名义上的爹娘和绯儿怎么办呢?人不能过得太自私。
“为了不让娘亲生疑,在君府中我们不分房。”君问天无奈地耸耸肩,好像也勉为其难。
碧儿苦着脸,浑身的精神力气像全被抽走了,“你个子高,睡床,我睡卧榻。”
“床很大,一起睡也无所谓。相信我,我不会碰你。”
碧儿干笑着,“呵呵,多谢了,我睡卧榻舒服。”她相信他,但不相信自己。以前夏令营时,几个同学睡一顶帐篷,她就曾不小心地钻进旁边同学的睡被中。目前为止,她只想对韩江流投怀送抱,别的人免谈,委屈就委屈点,总比露营舒服。她如是想。
“那就敬谢不敏。”君问天没有多谦让,抬身移坐到床沿,侧过身,欲展被。
“慢!”碧儿突地瞪大眼,“今夜,还是我睡床,你睡卧榻。”
“我只睡床。”一字一顿,没有商量的余地。
碧儿把手背到身后,悄然伸进被内,摸到发环,“床很大,那……那……就两条被,都睡床,画个三八线,谁也不准过界。”她急急地和衣钻进被中,顺手把床前搁着的一只汤婆子放在床中央,“我睡外面,你睡里面,我保护你。”
君问天沉默了。
这大概是君问天有生以来,睡得最惊险的一觉。蜡烛未熄,被与被之间放着一只装满水的汤婆子,身边睡着一个穿着厚厚棉裙,两手紧护着心口,不时防备地瞪他一眼的妻子。若谁在这种时刻能安然入眠,真是堪比天神。
他第一百次小心地翻下身,尽量不碰到那个汤婆子,仰望着帐顶,嘴角不由得弯起。这协议婚姻比想象中有趣多了。她的来到,让他的每一天都过得跌宕起伏、妙趣横生。因为这样,他甘愿听她摆布,由着她胡闹。这般难受地睡在床里,就为能与她同床共枕,如果这也算同床共枕的话。
他轻轻扭过头。碧儿终于抵挡不住睡魔的诱惑,深深跌入了梦境,睫毛密密地遮着清眸,一只手伸出了被外,依在床背上。因衣服穿得太多,衣领堵着下巴,她睡得很不舒适,不时地扭着脖子。君问天不禁莞尔,悄悄地探出手,想替她解开颈下的绊扣。
“方宛青女士,我发誓……那不是我做的,是林仁兄他栽赃我……”碧儿突地一抬臂,转过身,嘴中嘟嘟哝哝。
君问天慌不迭地扶稳差点被她碰翻的汤婆子,抬起眼,她原来在说梦话。她这一转身,另一只手也伸出了被外,他看到她掌心紧紧握着一枚象牙发环,愣住。
这是她接受和衣和他同床的缘由吗?他记得和她讲话时,她手中并没有这东西。发环不是普通的发饰,很大,又是象牙,很难让人忽视。一定是她预先藏在被中,不然就是在身上。他伸手想从她手中抽过来细看,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她很在意这发环,睡着了都不松手。君问天俊脸一下阴云密布!是她梦中讲的那个林仁兄送的吗?还是韩江流?他很想摇醒她问个明白,但看看她酣睡的小脸,缩回了手。
她食言了,只是表面上守着堡主夫人的本分,心里却装着别人。她原来也会骗人!
他心寒地闭上眼,任一种孤绝的疼痛从心底缓缓蔓延,眼中闪过一丝冷酷和狰狞。
“少奶奶,少奶奶!”小丫头推推仍在梦中环游的碧儿。
“林仁兄,别闹!”碧儿不肯睁眼,耍赖地把被拉着盖住头,忽听到一阵哧哧的笑声,突地一怔,然后又闭上眼,不醒、不醒,她要赖在梦里。
“少奶奶,少爷让您快点起床,轿子已经备了多时。”一个小丫头忍着笑,说道。
碧儿猛地坐起,汤婆子不在床上了,君问天也不在,发环在,她拍拍心口,吁了口气。
“今天要出门吗?”她跳下床,小丫环为她脱去皱成一团的棉裙,换了件珠光的锦缎夹裙,袖口衣角绣着绿色的小花,很柔雅。
“三王爷听说少爷回和林,特地请少爷和少奶奶到府上用午膳。”
这窝阔台消息可真灵通,不会有人在君府外面盯梢吧!碧儿任丫环抬臂、系扣,想想真惭愧,她现在堕落成没有行为能力的人了。不是她要摆少奶奶的谱,若没有丫环服侍,她真穿不好这些复杂的衣衫。明明冷得要人命,装好看,穿什么裙,里面还不是要穿着夹裤,一层又一层,好烦人。
君府丫头比飞天堡丫头能干,用发油抹了抹,硬是把她的卷发梳顺了,扎成一个发髻,插上一支凤钗,又贴了几朵珠花。描眉、点唇,最后披上一件雪白的狐皮风褛,是好像有点大户人家的少奶奶的样子,就是气质差点,没那种婉约、恬静。碧儿偷偷对镜中的自己做了个鬼脸,小心地把发环又塞进袖中。古代衣服唯一的好处,袖中有乾坤。
君问天已经在客厅品茶了,同样一身簇新的珠光长袍,眼底有隐隐的黑圈。王夫人拉着个脸,面带不悦。
“婆婆大人,早啊,昨晚睡得好吗?”碧儿笑吟吟地问候,歉疚地瞟了眼君问天,他好像没睡好。
王夫人射来一记凌厉的眼风,“作为娘子,怎么可以让夫君比你先起床?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碧儿大眼忽闪忽闪,“夫君疼我,让我多睡会儿,我怎么能拂了他的好意?婆婆大人,如果伤了您心爱儿子的心,我才觉着内疚呢!”她亲亲热热地坐在君问天身边,娇柔地靠过去,“对吗,夫君?”
君问天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呛得直咳。
“天,婆婆大人,您看,夫君急成这样。”碧儿小小声地埋怨,轻拍着君问天的后背,心疼不已。
王夫人气得鼻孔朝天,“既然夫君疼你,你怎么不知道体贴夫君呢?男人是天,是你倚着靠着的大树。”
“不止男人是天,女人一样也是天,像婆婆就是呀!公公大人走得早,可是婆婆大人就把自己站成了天,不仅把家业打理好,还把夫君带大,调教得如此优异。我认为婆婆您不比男人差!”碧儿很真诚地感叹,有一点儿拍马的意思,但也是事实!
君问天止住了咳声,目不转睛地看着碧儿。
王夫人完全是瞠目结舌,积了一夜的火气忽然没了,眼眶突地一红,有泪光闪烁。撑了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赞,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
“我说错什么了?”碧儿茫然地看看王夫人,又看看君问天。
王夫人掩饰地低下眼帘,摆摆手,“你们早点出发,在王府不比家中,处处要有点规矩,讲话要三思而后行。”
“婆婆大人,那我们下午见喽!今晚我们一起用晚膳可好?我也喜欢晚上吃清淡一点的,那样不容易变胖。肥胖可是女人一辈子的天敌,我们要努力到底,不然就穿不到好看的衣服了。”碧儿打量王夫人纤细适中的身材,好羡慕。
王夫人刚有的一点感动,又被碧儿这番话闹没了,啼笑皆非地转过身,看到儿子也是一脸哭笑不得。想必不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话,遇到这样的媳妇,她好像都不会做婆婆了。在她有限的认知中,她认为媳妇理所当然应该遵循的规矩,媳妇轻轻巧巧就反驳得她哑口无言。
毫不顾忌佣仆惊愕的眼神,碧儿大大方方地挽住君问天的手臂。
“问天,多照顾点媳妇。”修养让王夫人只能这样说,她其实想说让君问天看紧点碧儿。
君问天轻轻点头,听懂了。
三王府位于南街。王子只要一成家,就要搬出王府。成吉思汗膝下四位嫡出王子,现在分别居住在皇宫的东南西北四条街的府邸中。
君问天和碧儿的轿子一停下,王府的总管就跑上前来,亲自掀开轿帘,一位丰满的盛装女子含笑立在门外。
“问天见过三王妃。”君问天一惊,拉着碧儿忙施礼。三王子今天的礼节太重,竟由王妃亲自出门迎接。
“很久不见,君堡主。这位就是堡主夫人吧!”三王妃仪态万方地走过来,温和地对碧儿一笑。
“是的!和你想象中不一样?”同是女子,碧儿没什么拘束感,打趣地俏问。
三王妃是个精明的女子,一下就瞧出碧儿不是怯生生的闺秀,“比想象中美、聪慧,不然君堡主也不会如此着急娶回来!外面天气冷,我们快进府,王爷在花厅等候多时了。”
君问天蹙眉,王妃这话听着有点不顺耳!
碧儿也听出来了,王妃含沙射影地说君问天薄情,前妻刚逝,就娶了新妇,难不成为她美色诱惑?碧儿很想笑,偷瞄君问天冷寒的俊容,她哪有诱惑他的本事!
说是王府,并不比君府气派多少,除了有将士把守,也就是普通的一座大宅。
三人走进花厅,发觉除了窝阔台外,座中还有一位留着长胡须头发花白的老人。
窝阔台是个称职的男主人,拉着君问天的手,让进客座。王妃陪着碧儿坐在一侧。
刚坐下,窝阔台对碧儿笑道:“堡主夫人,你不是一向很会猜人吗?你现在能猜出这位老人家是谁吗?”
长须老人手捻胡须,神态傲然地打量着碧儿,并没有出声问候。
君问天俊美的脸庞因紧张而有些僵硬,不大明白三王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位老人,他认得,乃成吉思汗最敬佩的臣子,学问高深。是三王子特意请来试探碧儿?
碧儿一点也不谦虚,“三王爷,这可难不倒我。全草原找不出第二个人有这么好看的长胡须……”
“你怎么知道?”老者愕住。他和成吉思汗初次见面时,大汗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样说的。
当然是从历史书上看来的。这位老人相貌很有特征,身材瘦削,头发花白,胸前有一缕飘逸的长须,历经几朝,在本国的改朝换代之中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耶律楚材大人,其实,您愿意别人称您为耶律楚材先生吧!辽国人,三岁丧父,靠母亲的教育,成为知识渊博的学者,到金朝的中都任职,后遇见大汗,从此在大汗身边效劳,是大汗最敬重的先生。”碧儿的记忆力不算坏,说得头头是道。
“你认为,老朽作为一个辽人这样做,算不算辱没了读书人的气节呢?”耶律楚材清瘦的面容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水。
“先生曾说过,认真追溯起来,任何两个人都有可能是仇敌。先生是辽人,但不避前嫌,做了金朝的臣子,与大汗不算世仇,谈不上变节。只要能为百姓做实事,在哪里不都一样?”
耶律楚材与窝阔台对望一眼,暗暗点头,这才拱手起立,“真是耳闻不如一见!三王爷向老朽说起夫人知今博古,我还不相信,今日一见,果真是当今奇女子。那么,夫人,你对本朝的未来有过猜测吗?”
君问天一颗心全悬到了嗓子眼。
窝阔台与王妃目不转睛看着碧儿。
碧儿浅笑嫣然,心中却是一惊,“我算什么奇女子,有些事,别人总认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第三个人知晓。其实哪有这样,世上无不透风的墙,隔墙总有耳。别人只要讲过一遍,我听过便会记着。有时稍稍分析一下,就能对应上。能让三王爷这样尊重且坐在首座,又长着飘然长须的能有谁呢?不是我聪明,是王爷的问题简单。至于本朝的将来,我一个小女子哪儿懂那些。”他们把她当什么了,卜卦的?韩江流早就说过,不能说太多,不然会被当成妖烧死的。
耶律楚材凝视着碧儿,点点头,“就算这样,夫人也算是极聪慧,我一直以为,闺阁女子除了会绣花,别的什么都不知。”
“先生,您在说我吗?”三王妃适时插嘴,调节气氛。
屋子里终于响起了轻松的笑声。
君问天轻吁一口气,给碧儿递茶时,悄悄握了下她的手,碧儿讶异地发觉他满手的冷汗。
上过几道菜,喝了几杯酒后,窝阔台端起一杯酒,对君问天微微一笑,“今日,请君堡主和夫人过府有三层意思。第一是庆贺二位新婚;第二呢,是让耶律先生见识堡主夫人的聪慧;第三,是小王有个不情之请,想麻烦君堡主。”
碧儿心中一叹,终于直奔正题了,果真宴无好宴。
“三王爷言重,有事您请吩咐。”君问天不卑不亢道。
耶律楚材自顾自吃喝,眼神连抬都没抬一下。
“今冬严寒无比,风雪又大,牧民们的牛羊冻死无数,有许多帐篷被大风刮走。眼看这就近了年关,小王分管户部、工部,领了旨,欲去国库拨银救灾,想让牧民至少过个暖年、饱年。可一查问,傻了。朝廷出兵西夏,国库的银两都添置兵器、军服,购买了粮草,哪里还有余钱。小王这阵真是急得焦头烂额,不得已,只有请君堡主帮小王渡过这个难关。日后,等税收银两入库,定当带利一并奉还。”
君问天优雅地勾起嘴角,拖雷刚把购铁块、铜块的银两付清,才入库,窝阔台就开口借银子,这摆明是拿他向拖雷示威。两位王子之间明争暗斗,越来越激烈。三王子把他当棋子耍,他岂会安于做枚棋子。
“三王爷,飞天堡今年……”
“啊!”一声娇呼突地打断了他的话,碧儿不知怎的,碰翻了丫环刚刚送上来的热汤,汤溅了几滴到手中,白皙的小手迅速通红一片。
所有的人都慌作一团,碧儿疼得眼中泪水涟涟。
君问天抢上前,急声说:“快,快去院中捧雪。”
呆住的丫头忙回身,捧进一大团雪。
“现在好些了吗?”君问天拧着眉,细细地用雪擦拭着烫处。
“你个笨手笨脚的丫头,也不看着点。”窝阔台气恼地甩手一掌,把端菜的丫头打倒在地。
“三王爷,不怪她,是我不小心撞上她的,你看她的手也烫着了。”碧儿噙泪为吓得直哆嗦的丫头求情。
“还不快滚下去。”三王妃目光凌厉地扫了丫头一眼,换了笑脸对着倚在君问天怀中的碧儿说,“臣妾房中有个顶好的药膏,以前怕小王子们烫伤备下的。你们坐着,我取去。”
碧儿羞涩地带泪抬头,“对不起,让诸位见笑了。夫君,你陪我去擦把脸,我这样子不好见人。”
“小王送你过去。”窝阔台有些看呆了,堡主夫人懵懂的年纪、娇怯的神情,不像本国女子太过于豪爽,又不似中原女子那么拘谨、木讷,恰恰糅了两者之美,让人情不自禁,心生荡漾。
“不敢麻烦王爷,夫君陪我就行了。”碧儿由君问天扶着走进内室,早有丫头送上热水、布巾。
“应下他,理由回家后,我告诉你,千万要相信我。”碧儿用唯有君问天听到的音量,凑到他耳边低声说。
伺候的小丫头以为堡主夫人在向堡主撒娇,脸红红地别过脸。
君问天就知道她这烫伤有缘故的,她神色严肃地看着他,一点不像开玩笑,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我知道不这样做的后果,比这样做的后果严重百倍。”
君问天沉默不语。
“相信我,我和你是一家人,你好我才会好。”她握住他的手,一字一句道。
那种美好的幻觉又出现了,君问天心头发热,喉间滚烫,修长的指尖控制不住地战栗。
一场虚惊以打趣带了过去。三王子直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耶律楚材摇头晃脑,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王妃则一脸羡慕,说“堡主夫人修得君问天这样会疼人的夫君,真是好福气”。
碧儿羞羞的,面带红晕,任人打趣,不时甜蜜蜜地瞄下君问天。
宾客尽欢而散。
告辞时,君问天对窝阔台说,请三王子把所需的银两数目写下来,让人送到君府,他会尽快地准备好。
窝阔台一愣,拍拍他的肩,朗声大笑,那笑却未达眼底。
碧儿依言到王夫人房中一起用晚膳,君问天一个人在花厅用膳,他吃不惯粥。王夫人问起到王府的情形,碧儿说了句“很好”,然后就专心喝粥,倒还记得不时给王夫人布下点心,眉心拧着,像是有满怀心事。
晚膳一撤下,她恭敬地给王夫人施了个礼,告退回房。王夫人纳闷儿得直眨眼,不知她说的“很好”是真还是假,让丫头去唤少爷问话。
丫头回说,少爷早就回房陪少奶奶了,把伺候的丫头也屏退了,门已闩上。
王夫人以为新婚夫妻恩爱如胶似漆,摆摆手,明天再问吧!
厢房,烛火摇曳,香茶扑鼻,君问天与碧儿相对而坐。
自进房以来,碧儿木木地任丫头解下风褛、锦裙,拿下头上的发饰,任一头卷发自由地散在身后,只着素白的夹袄端坐在桌边,咬着唇,眼睛一动不动,像是出神。
“怎么不说话?”君问天开口问道,现在房内就他们二人了,说话很方便。
碧儿皱了皱眉,“让我再好好回忆下,很久不温习,有些我记不大清楚。”
门外风嘶雪飞,室内暖意融融,一室宁静、温馨。就这样坐着、看着,任时光慢慢流淌,悄然老去,心,满满的。
“君问天,你记得我们结婚那天在君子园聊了什么吗?”碧儿闭了闭眼,又睁开,问道。
“你是指‘不要和四王子太过于亲近’之类的话?”君问天轻啜口茶,扬扬眉。
“嗯,你说今天如果那样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毁了我与四王子之间多年的友情与信任,也会间接地断了通往朝廷这条商路。”君问天也不隐瞒。
“你讲这话的前提,是你认为与拖雷私下交情不错,还有拖雷现任监国,是才能卓越的王子,日后必登汗位?”
君问天真的不明白,碧儿为什么这么爱对朝廷的事津津乐道?
“你错了,下一个登基汗位的不是他,而是窝阔台。”
再冷静自制的男人这个时刻也受不住这番冲激,“碧儿,不要乱说,乱言惑众,会杀头的。”他口气不善地警告。纵容她的活泼,是因为那样可爱、清新,但却不能由着她这样胡言。
碧儿很认真地摇了下头,“我没有胡说。这是真的。”
“何以见得?”
“大王子已故,二王子有勇无谋,三王子城府极深,四王子最让大汗满意,很多人都把注押在四王子身上。可是君问天,今天,我们在三王府还遇见了谁?”
“耶律楚材!”君问天眼突地瞪大,头皮一麻。
“耶律楚材是成吉思汗最敬重的大臣,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三王府?就为看我?你信这话?大汗已经铺好了后路,所有的局应该已经布好了!耶律楚材和三王子如此近,只要他在,他的智谋就可以稳住政局,可以帮助三王子顺利地坐上汗位。你是国内第一富商,可以说是本国税收的稳定来源。三王子今日只是试探你是否识时务,是否只忠心拖雷,不为他用。如果你拒绝了他,耶律楚材有一百个法子杀你、抄你家产。”
“碧儿……”君问天只吐得出这两个字,额头冷汗直冒。
“不要惊讶我为什么懂这些,其实我不懂政局,只不过很久前……我读过……一些书,书中……讲过这些,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妖,不会伤人……啊,君问天……”
长臂突地一伸,君问天一把把她拉到怀中,紧紧抱住,头埋在她颈间,碧儿僵住了。
“你不是舒碧儿,我知道!但我不想追问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我只问一句,为什么要帮我?”
一语点醒梦中人!对,确实是,耶律楚材是个关键人物,他要助哪位王子,哪位王子就是新的大汗,他怎么没察觉呢?如果他拒绝了三王子,等三王子一登基,也就是他命绝之时。如果身边没有她,那会如何……他不敢想……
碧儿眨眨眼,“我们现在是一根线上捆着的两个蚂蚱,不是早说过吗,你好好的,才能保护我呀!”
“就这些?”他拉开两人的距离,想看看她是否在撒谎。
“嗯!钱财对于你来讲,早已是身外之物,破财消灾,不好吗?以后与新大汗走近了,你一样有机会发财的。君问天,娶我还是有一点好处的,对不对?”她俏皮地歪着头,小小的得意。
有那么一点失望,有那么一点失神,有那么一点僵硬,还有一点想把唇覆上去的冲动……但是他什么也没做,局促地松开她,回到座中,苦笑地撇撇嘴角,“对,好处不小。你想要什么回报?”
“带我去四王府!”
“我们现在去,只怕会被赶出来。”各王府中,均有其他王爷的探子隐藏,只怕今天的事早就传到拖雷的耳中,他不知愤怒成什么样子。
“他不会赶我们的,不然太不给三王子面子。三王子也是王子,你只是平凡商贾,谁也得罪不得—拖雷若问,我们就这样回。君问天,即使窝阔台做了新大汗,也不要疏离四王子。”
“特别是小王子忽必烈?”他记得她说过“若想君家代代富裕、平安,一定要对忽必烈好一些”。
“难道……”
碧儿神秘地点头。
他的脑子已经不够思考了,“去四王府也是为我吗?”他不是娶了个娘子,而是娶了个军师。
“为我多点,我受人之托,要去看望下哲仁大将军。”
“他?他明天大婚,刚刚晚膳时,君总管问我送什么样的贺礼。”
碧儿惊得捂住了嘴,“和谁?”
哲仁,四王府侍卫,因伴随四王子拖雷在战场出生入死多年,被拖雷提拔为贴身侍卫头领。后又向大汗推荐,今秋被大汗赐封御前大将军,官封四品。这样一个未来不可估量的青年俊杰,大婚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呢?碧儿坐在马车上,抚着下巴。
君问天转过身,脸上是一种难以掩饰的温柔。丫环今天帮碧儿把头发往上梳,优美颈项上的小脸,几乎被那双大眼睛给填满了,一双清眸又滴溜溜转个不停,更添几分活泼和娇媚。
目光停留久久。
碧儿察觉到了,带着纳闷儿迎向他的注视,“我脸上有什么?”
“没有,碧儿今天很美。”君问天很难集中思绪,他总是被碧儿的一双眸子吸引住注意力。
碧儿低头打量了下自己:秋香色的锦裙、白色的风褛,和昨天没什么区别呀!“君问天,你是在鼓励我,怕我不够自信,是不是一会儿会出现许多美女?”
没有半点灵犀呀!君问天气恼地弹了下她粉嫩的脸腮,“你的聪明全花在对别人的算计上去了。”
“现在是非常时刻,我怕一时分析错误,就会前功尽弃,所以不能分心。君问天,一会儿你无论如何要帮我创造机会,让我和那个哲仁聊上几句。”碧儿望了他一眼,老实地回答。
“你到现在都没告诉我受谁之托,唉,你身上的谜团太多,我都不知先问哪一个。”君问天头痛地咂嘴。
昨晚,她很乖巧地主动睡卧榻,让他睡床,睡到半夜,他醒来,看到她身上的锦被落在地上一大半。他非常、非常小心地起床,把手臂伸到她头下,把她轻轻抱上床,替她抚顺卷发。她放松地在他怀中找了个好位置,睡得沉沉的。他的头贴着她,奇异地有种安定感,总算有了一晚好眠。早晨,他故意让她先醒,她睁开眼后,那种羞愧自责的表情让他忍笑忍到肚痛,还一直向他说对不起,脸上的红晕到了用早膳时才褪下。
午膳一好,她就缠他来四王府观礼。哲仁虽是四品将军,他让总管送个贺礼就够了,不必亲自登门道贺。可哪吃得消她脚前脚后地缠着,夫君长夫君短,惹得娘亲都看不过,替她说情,让他顺了她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