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神话史

袁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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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历史人物的神话(3)(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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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冶长自卫返鲁,行至二上,闻鸟相呼:“往清溪食死人肉。”须臾见一老妪当道而哭。冶长问之,妪曰:“儿前日出行,于今不反,当是死亡,不知所在。”冶长曰:“向闻鸟雀相呼,往清溪食肉,恐是妪儿也。”妪往看,即得其儿也,已死。妪即告村司。村司问妪:“从何得知之?”妪曰:“见冶长道如此。”村官曰:“冶长不杀人,缘何知之?”因录冶长付狱。主问冶长何以杀人,冶长曰:“解鸟语,不杀人也。”主曰:“当试之。若必解鸟语,便相放也;若不解,当令偿死。”驻冶长在狱中六十日。卒日,有雀子缘狱栅上,相呼啧啧嗺嗺,冶长含笑。吏启主:“冶长笑雀语,似是解鸟语。”主果问冶长:“雀何所道而笑之?”冶长曰:“雀鸣啧啧嗺嗺,白莲水边,有车翻复黍粟;牡牛折角,收敛不尽,相呼往啄。”狱主未信,遣人往看,果如其言,于是得放。

公冶长识鸟音的故事,流传到了后来,又演变为大同小异的各种故事,其中一个,还和爱国主义的精神挂起钩来,使故事内容更显得生气蓬勃。明代田艺蘅的《留青日札》卷三一说,公冶长贫穷赋闲在家,有雀来告诉他说,南山有只老虎扔弃的死羊,叫他快去取来分而享之。公冶长如雀所言去取得了那只羊,自己吃了肉,将羊肠给雀吃了。后来羊主寻亡羊,踪迹到公冶长家,看见壁上挂的羊角,以为是他偷的。羊主告到官府,于是公冶长被关进了监狱。虽有孔子去向鲁君申诉他的冤屈,只因嫌疑重大,还是未能释放。后来有一天,……子长在狱舍,雀复鸣其上,呼之曰:“公冶长,公冶长,齐人出师侵我疆;沂水上,峄山旁,当亟御之勿彷徨。”子长介狱吏,白之鲁君,鲁君亦勿信也。姑如其言,往迹之,则齐师果将及也。急发兵应敌,遂获大胜。因释冶长,厚赐之。

《论语·公冶长》说:“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这几句话写的是历史上的公冶长。《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说他是齐人,《孔子家语》说他是鲁人,他和孔子的关系,是师生而兼岳婿,他曾身陷缧绁,然而孔子说他“非其罪”。朱熹《论语集注》说:“长之为人无所考。”可考者只是上面的一点而已。然而他的传说却是很丰富的,解鸟语的故事,直到近代民间,还流传未绝,乃至于流传到了少数民族(如布依族)中。有些同志一定要拘于神话非有原始性不可,可是到了公冶长他们又看不见了。公冶长解鸟语,物我相通,原始性很浓,他们却说这只是民间传说或民间故事,不是神话。是的,公冶长时代的社会背景变了,不是原始时代的社会背景而是封建时代的社会背景了,但原始性还是共通的,怎么能说“伯益知禽兽”(《汉书·地理志》)算是神话,公冶长解鸟语就不算神话了呢?这在逻辑上是说不过去的。其实,只要认识到任何事物都在不断地发展演变当中,则神话的流传发展演变也就可以类推而知了。神话不是僵固的、一成不变的东西,它会随着历史的长河而发生变化,不同历史时期有不同历史时期的神话。说它具有原始性也好,说它只是原始性的残余也好,凡是具有包括原始性在内的神话的某些要素的,它就是神话。其实连原始性也不必拘泥,如果承认文明社会也能产生神话(大量的事实会使你不得不承认),则产生于文明社会的神话自然含原始性较少,甚至不含原始性,那又有什么奇怪呢?

秦始皇与徐福

最后我们要论述的一个历史人物而兼神话人物的,便是秦始皇。秦始皇的情况是极为复杂的。一方面,他结束了战祸频仍、群雄兼并的战国时代,使中国走向大一统,这种局面一直被历代统治者维持了两千多年,直到如今。偶尔也出现分裂的局面,但为时不久,又归统一,统一的局面毕竟占绝对优势。这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的局面。这种局面的造成,秦始皇有首创之功,这就是他为我们所作的最大贡献,对于我们这个幅员辽阔、民族众多的国家的事业说来,当然是最有利的。所以他的席卷六合的雄强英姿,在历代人民的幻想中,竟使他成了半神性的英雄。而他的大兴土木、修造宫殿陵寝,筑万里长城,遣徐福入海求仙,焚书坑儒等等举动,又充分暴露了他的贪婪、自私、残酷、愚妄。当时他就使人民受到很大的伤害,他所统治的国家也在他死后不久,在揭竿而起的被压迫群众的呼啸声中遭到了覆亡,而他也成了几乎和桀、纣一样的暴君的典型。秦始皇就是这样一个兼有二重性的复杂人物:神性英雄和暴君同具一身,暴君的身影经常投被在神性英雄的身上。

传说中的“赶山鞭”是使他成为神性英雄的一件最具体的宝物,然而这件宝物是直到近代才由民间口头将它完成的。传说秦始皇修万里长城,有一条赶山神鞭,能将天下石头都驱赶到长城下面,以供筑城之用。赶山鞭的影子虽然可以远溯到魏晋六朝时代无名氏的《三齐略记》,但直到五代范资的《玉堂闲话》里,才开始有了和赶山鞭近似的“驱山铎”这一名称。说宜春钟山有渔人垂钓,得一金锁链,引之数百尺,获一如铎形的钟。正想举起它,忽有声如霹雳,天骤转暗,山川震动,钟山一面摧崩五百多丈,渔人登时沉舟落山。后有知其事的人说,这就是秦始皇驱山铎造成的影响。董若雨《西游补》第五回也提到驱山铎,不过是把它拿来作为文章谐噱的点缀,以后就似乎未再有人提起了。而它的溯源,乃在于千数百年前传达的这样一个神话故事:

始皇作石桥,欲过海观日出处。于时有神人,能驱石下海。城阳一山,石尽起立,嶷嶷东倾,状似相随而行。云石去不速,神人辄鞭之,皆流血,石莫不悉赤,至今犹尔。(《太平御览》卷八八二引《三齐略记》)神人以鞭驱石下海,是为了给秦始皇造石桥,供他“过海观日”。以鞭驱石的神人,并非秦始皇,后来为什么又和秦始皇联系起来了呢?原来当时又另有一种说法,说“秦始皇作石桥欲渡海观日出处;旧说始皇以术召石,石自行”(同上书卷九一三引《齐地记》)。既然秦始皇自己也有“术”能“召石”、令“石自行”,那么将神人的鞭子移到秦始皇的手中又有何不可呢?这就是传说秦始皇有赶山鞭的来由。至于拿了这鞭子作何用途,那就任随他的心意了。作石桥是一说,修长城又是一说,还有说是驱山填海的。驱山填海说近代民间传说中仍有之;古代则有宋代欧阳忞《舆地广记》卷九所说“秦望山……秦始皇驱之以塞东海”。又有明代黄宗羲《四明山志》卷五引《丹山图志》说:“秦皇神将有王鄞,驱山塞海溺其身;葬于水底不填筑,号作鄞江今见存。”这只是把他本人的神力又移之于他的“神将”王鄞身上罢了。

与鞭石神话紧密相连,又有海神竖柱神话,都是关于秦始皇造石桥的。秦皇于海中作石桥,或云,非人工所建,海神为之竖柱。始皇感其惠,乃敬通于神,求与相见。神云:“我形丑,约莫图我形,当与帝会。”始皇乃从石桥入海三十里,与神人相见。左右巧者潜以足画神形。神怒曰:“速去!”即转马,前脚犹立,后脚随崩,仅得登岸。(《古小说钩沈》辑《小说》)

这里神性英雄的身上就投下了暴君的影子。然而这段记叙谁能否定它不是神话——不是神和人同台演出的惊险雄奇的富有戏剧性的神话呢?和这类相似的,还有汉代末年人所作的《辛氏三秦记》的一段记载:

始皇时作阁道至骊山八十里,人行桥上,车行桥下,金柱见存。西有温水。俗云,始皇与神女戏,不以礼,女唾之则生疮。始皇怖谢,神女为出温泉洗除,后人因洗浴。(《太平御览》卷七一引)

海神为始皇竖柱和神女唾始皇面生疮的事,大约都是属于地方风物神话而附会到秦始皇身上去的。秦始皇雄才大略,又迷信神仙,为了巡狩和求仙,他的游踪广远,履迹所及——乃至未及之地,都常有神话传说伴随,表示后人对他的崇仰。如像《水经注·河水》说:“(齐)鬲城东南有蒲台,秦始皇东游海上,于台下蟠蒲系马。至今每岁蒲生,萦委有若系状。”《酉阳杂俎·物异》说:“莱子国海上有石人,长一丈五尺,大十围。昔秦始皇遣此石人追劳山不得,遂立于此。”《太平寰宇记》卷二二说:“孔望山,在(朐山)县南一百六十里。山前石上有二盆。故老传云,秦始皇洗头盆,盆边发隐隐,并山上马迹犹存。”《汉唐地理书钞》辑《吴地记》说:“秦始皇东巡,至虎丘,求吴王宝剑。其虎当坟而踞,始皇以剑击之,不中,悮(误)中于石。其虎西走二十五里,忽失。剑无复获,乃陷成池,古号剑池。”等等。在这些神话传说里,作为神性英雄的秦始皇的神性鲜明可见:蟠蒲系马而蒲萦委若系,石盆洗发而盆边隐隐见发,遣石人追劳山不得而遗下石人,剑击丘上虎未中而成剑池……还有什么能说明这个举世闻名的历史人物不同时又是神话人物呢?

反映秦始皇时代面貌的神话,不管是属于他本人的,还是属于同时代其他人物的,真是所在多有,如果把它们通通搜集起来,不难成为一本不算顶单薄的册子。这可算是比较奇特的现象,为其他时代所无。秦始皇求神仙,又牵涉到一些仙话,这些仙话,也应该放到神话的范围内去给予考察。那时最着名的两段仙话是关于安期生和王次仲这两个传说人物的:安期先生者,琅琊阜乡人也,卖药于东海边,时人皆言千岁翁。

秦始皇东游,请见,与语三日三夜,赐金璧度数千万,皆置去。留书以赤玉舄一量为报,曰:“后数年,候我于蓬莱山。”(《列仙传》卷上)大翮山、小翮山在妫州。昔有王次仲,年少入学而家远,常先到。其师怪之,谓其不归,使人候之,又实归在其家。同学者,常见仲提一小木,长三尺余,至则着屋间,欲共取之,辄寻不见。及年弱冠,变仓颉旧书为今隶书。秦始皇遣使征之不至。始皇怒,槛车囚之赴国。路次化为大鸟,出车而飞去。至西山,乃落二翮,一大一小,遂名其山曰大、小翮山。(《述异记》卷下)

安期生这个仙人见诸记载最早的,是在《史记·封禅书》。《封禅书》载方士李少君向汉武帝说:“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莱中,合则见人,不合则隐。”《列仙传》所说的安期生嘱秦始皇“候我于蓬莱山”,大约就是本此而来。李白曾有“我昔东海上,劳山餐紫霞,亲见安期生,食枣大如瓜”(《寄王屋山人孟大融》)这样的诗句;《琅嬛记》卷上引《贾子说林》又有“昔有人得安期大枣,在大河之南,煮三日始熟,香闻十里,死者生,病者起,其人食之,白日上升,因名其地曰煮枣”这样的神话:见得这个仙人并非无名之辈,是早对我们文化生活有相当影响的人物。王次仲神话,《水经注·漯水》也有记叙,文较简。《太平御览》卷五引《仙传拾遗》记此神话的后半段说:“次仲化为大鸟,振翼而飞,使者惊拜,曰:‘无以复命,亦恐见杀,惟神人悯之。’鸟徘徊空中,故堕三翮,使者得之以进。始皇素好神仙之道,闻其变化,颇有悔恨。今谓之落翮山,在幽州界。”描写次仲化鸟时情景更细致。果如所说,那么秦始皇真可算是“有眼不识泰山”了。但“三翮”似乎仍当作“二翮”才对,因为大翮山、小翮山是实有的地名,在今北京市延庆县西北。

秦始皇遣徐福入海求仙,徐福也是一个实有的历史人物。徐福带领童男女“五百人”(《十洲记》)、或说“千人”(《顾野王舆地志》),入海寻蓬莱仙山,从此一去不返。他的形象似乎只是一个骗子,再也没有什么神话因素可说了,然而却也不然。徐福求仙之前,《广博物志》卷七引《楚地记》有这样的记叙:“秦始皇入湘观衡山,道此渴甚,徐福以如意击地,清水涌出;后人就此凿井,名秦皇井。”求仙不返之后,《太平广记》卷四引《仙传拾遗》又有这样的记叙:“唐开元中,有士人患半身枯黑,求仙方。至登洲大海侧,挂帆随风,可行十余日,近一孤岛。岛上有数百人,如朝谒状。岸侧有妇人洗药,指中心床坐须鬓白者曰:‘(此)秦始皇时徐福也。’遂登岸,求其医理。徐君以黑药数丸令食,食讫,痢黑汁数升,其疾乃愈。”徐福既身有神术,又从秦朝一直活到唐朝,比陶渊明所记桃花源里的人寿命还久长,岂不就是一位活着的神仙吗?故说徐福和秦始皇一样,也是兼具历史人物和神话人物二重身份的。

但是从汉代以后,这种历史人物兼神话人物的情况就明显地衰竭了。汉代的汉高祖、汉武帝、文翁、汉光武帝,六朝时宋刘裕,唐代的魏徵、唐玄宗,宋代的赵匡胤,明代的朱元璋等等,他们身上也或多或少地附会了一些神话因素,但要说这些人是兼具着神话人物的身份,那就未免言过其实。因此关于他们的一些神话故事的片断(有些还是涉及封建迷信的),就略而不谈了。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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