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有兽焉,其状如羊而四角,名曰土蝼,是食人。有鸟焉,其状如蜂,大如鸳鸯,名曰钦原,蠚鸟兽则死,蠚木则枯。有鸟焉,其名曰鹑鸟,是司帝之百服。有木焉,其状如棠,黄华赤实,其味如李而无核,名曰沙棠,可以御水,食之使人不溺。有草焉,名曰宾草,其状如葵,其味如葱,食之已劳。是多怪鸟兽。
《西次三经》还说:“槐江之山……实惟帝之平圃……南望昆仑,其光熊熊,其气魂魂。”这就是以“帝之下都”面貌初次出现的昆仑山的全部景象:它是那样宏伟庄严,然而却朴素无华。“帝”是黄帝,《穆天子传》卷二说:“吉日辛酉,天子升于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即其证。比此记略早一点,是《大荒西经》的记叙: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
记叙得更是简单,连“帝之下都”也没有出现,倒像是住在玉山(《西次四经》)的西王母的离宫别宅。不过有两桩重要的事物出现在这里,即“弱水之渊”和“炎火之山”,却是其他有关昆仑山的记叙里所没有的,应该予以重视。这里所说的“人面虎身、文尾皆白”(郭璞注:“言其尾以白为点驳”)的“有神”,看来仍应当是司帝之下都的“神陆吾”,也即我们马上就要讲到的昆仑山的开明兽。他原是昆仑山的主神,《庄子·大宗师》说:“肩吾得之,以处大山。”肩吾即是陆吾,本来无所系属,到昆仑山成为黄帝的“下都”以后,他才成为黄帝的属神而总管昆仑。再一变他又成了镇山的神兽。请看下面《海内西经》的叙写:
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昆仑南渊深三百仞。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东向立昆仑上。开明西有凤皇、鸾鸟,皆戴蛇践蛇,膺有赤蛇。开明北有视肉、珠树、文玉树、玗琪树、不死树。凤皇、鸾鸟皆戴。又有离朱、木禾、柏树、甘水、圣木曼兑,一曰挺木牙交。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窫窳者,蛇身人面,贰负臣所杀也。服常树,其上有三头人,伺琅玕树。开明南有树鸟,六首;蛟、蝮、蛇、蜼、豹、鸟秩树,于表池树木,诵鸟、隼、视肉。
这里“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的开明兽,自然是“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的神陆吾的演化。古时奇禽怪兽的“尾”传变为“首”者亦有其例。例如《绎史》卷八六引《冲波传》说:“鸧兮鸧兮,逆毛衰兮,一身九尾长兮。”《文选·郭璞》却说:“奇鸧九头。”而《太平御览》卷八八二引《山海经》,陆吾“九尾”正作“九首”,尤可见由“九尾”的陆吾演变成“九首”的开明兽是很自然的。此处所叙昆仑山的景象其宏壮、富丽,自然又超胜于《西次三经》所记的了。《西次三经》的昆仑山,只有草木禽兽,莽莽苍苍,原始性很浓。这里的昆仑山,除了珍奇的动物、植物之外,还出现了“九门”、“九井”,而且“以玉为槛”,光景像是已初具宫苑的规模。但从后面“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看,百神既然尚处在岩穴之间,那么这座宫苑必然也还是比较朴陋的,不过已经初步跨进文明的门槛了。神话由野而文的演化规律,在同书的不同部分,由于其写作时代不同,也还是明显地表现出来。因此我们说,对于神话的原始性,我们固然要珍视它,但也用不着过分强调,进入文明社会的神话,总是或多或少会丧失其原始性而打上文明的印记。只要不是矫揉造作,有意缘饰,我们还是一律抱欢迎的态度。例如下面《淮南子·地形篇》所叙写的昆仑山:
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掘昆仑虚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其高万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上有木禾,其修五寻。珠树、玉树、璇树、不死树在其西,沙棠、琅玗在其东,绛树在其南,碧树、瑶树在其北。旁有四百四十门,门间四里,里间九纯,纯丈五尺。旁有九井,玉横维其西北之隅。北门开以纳不周之风。倾官、旋室、县圃、凉风、樊桐在昆仑阊阖之中,是其疏圃。疏圃之池,浸之黄水,黄水三周复其原,是谓白水,饮之不死。(河水、赤水、弱水、洋水,)凡四水者,帝之神泉,以润万物。昆仑之邱,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之山,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
《淮南子》所叙写的昆仑山,看得出来,大体上是本于《山海经·海内西经》而删其朴野,益其文明,气象乃更宏伟雍穆。这里所写的昆仑山,值得注意的有两点:一是说禹为了填堙洪水,从天上“掘昆仑虚以下地”,使原是帝之上都的昆仑山变成了“帝之下都”;二是说昆仑山很高,从这座山上去,经过一重又一重的山,便可以直达天庭,昆仑山实际上便成了以山为梯而登天的天梯。这两点都有新鲜的内容、新鲜的意思,为前此记叙昆仑山所没有的。
除此而外,《神异经》也记有昆仑,主要记叙的是昆仑山“其高入天”的铜柱,和张两翼覆东王公、西王母的大鸟希有,这当然又是另外一种神奇的景象,在以后的章节中我们还要讲到它。至于后来《十洲记》和《拾遗记》等书里所写的昆仑,则完全是道家方士心目中的昆仑,繁缛委琐,增饰过多,就不必详细去说它了。
《山海经》所记的昆仑,除上举《西次三经》、《大荒西经》、《海内西经》三处应是西方的昆仑而外,还有东南方的昆仑。《海外南经》说:“昆仑虚在其东,虚四方。一曰在岐舌东,为虚四方。”毕沅注:“此东海方丈山也。《尔雅》云:‘三成为昆仑丘。’是‘昆仑’者,高山皆得名之。《水经注》云:‘东海方丈,亦有昆仑之称。’”此外还有西北方的昆仑。《海外北经》说:“禹杀相柳,其血腥,不可以树五谷种,乃以为众帝之台,在昆仑之北。”郭璞注:“此昆仑山在海外者。”郝懿行以为仍在海内。但不论海内海外,当为西北方的另一昆仑,不应和西方的“帝之下都”的昆仑相混。《大荒北经》所记的昆仑亦同此。但《大荒北经》的昆仑又邻近赤水,而西方昆仑正是赤水的发源地,或者此昆仑仍是西方昆仑的一条支脉。总之,昆仑实非一地,正如毕沅所说,“高山皆得名之”。
注释
[1]见《国语·楚语》。
[2]参见拙着《中国古代神话》,上海:商务印书馆,1950版,第二章第四节。
[3]参见拙着《山海经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版,第403—404页。
[4]《古神话选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