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下旬的时候顾淮越被老军医批准出院了。
从十月初入院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月了。顾淮越之前从未在医院待过这么久,所以把行李扔上车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用了两个字:“终于。”
千言万语尽在这两个字中。
严真笑了笑,顺便又往军大衣里缩了缩。
就在他们要离开的前两天,B市忽然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严真惊喜之余又想起自己来得匆忙,根本就没带多少衣服,于是顾参谋长就打电话到A师,让人送了一件军大衣。严真穿在身上,顿感暖和不少。
告别了涂晓和老军医,车子缓缓地向外开去。开车的司机严真认识,是顾淮越的通信员小马。小马人机灵,见了严真就大嗓门喊了一声“嫂子好”,严真面颊一热。这让她觉得有些奇怪,她觉得自己越来越难以琢磨了,以前也被叫了很多次嫂子,可也没见有现在这种反应,就好像是刚谈恋爱一样。
“怎么了?”愣神间,被人揽住了肩膀,“脸那么红,想什么呢?”
调笑的语气让严真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车里暖气闷的。”
“这么热?”他看着裹得厚厚的她,笑意更盛了,“趁现在多享受一会儿吧。”
什么意思?严真眨眨眼,还没来得及问他,就看见原本照前开的车子突兀地转了一个弯儿,严真连忙扒住了窗口向外看:“这是去哪里啊?”
“火车站。”身旁的人淡定地给出答案。
“火车站?”严真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去那儿做什么?”
“去西藏。”
听到这个严真呆住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顾淮越也不催她,看着她的目光里透着温和的光泽。没一会儿,严真回神了,对着他就是一声呵斥:“胡闹!”
此言一出,开车的小马忍不住“扑哧”笑了。而顾参谋长却愈发淡定,伸手拉她坐下,以免她太过激动撞到车顶。
“你不想去看一看亲生父母了?”
“那也不能现在去啊!”严真着急地想打转了,“你刚刚出院,怎么也得把腿养得差不多了再去!”
“我没关系。”他握住她的手,“等我腿养好了也差不多要开始忙了,到时候还要你再等,不如趁现在。而且……”
“而且什么?”严真瞪着眼睛看着他。
顾淮越忍不住浅浅一笑:“而且我已经跟你的同事们联系好了。”
严真这下是完全被震住了:“我、我同事?你联系了我同事?”
看着她睁大眼睛的样子,顾淮越忍俊不禁:“对啊,援藏教师队伍今天出发,正好咱们跟他们一起过去,有什么不妥吗?”
严真怔怔地看着他:“他们都不认识你,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很简单啊,照实说。”
“……”
“而且,家里那边我都交代好了,老爷子、老太太还有奶奶都支持咱们去,所以你也不需要有后顾之忧。”
“……”
顾淮越笑眯眯地看着她:“首长,我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还不答应?”
严真抬头瞪他一眼,终于低下头嘀咕了一句:“现在反对还有用吗?”
果然如顾淮越所说,他们到的时候,援藏教师队伍已经在候车大厅集合完毕。
教师队伍主要是由B市和C市的骨干教师组成的,一起由B市出发到拉萨,再转车到林芝。
严真一下车,就看见叉腰站在她面前的王颖。看着对方脸上那副“老实交代”的表情,严真瞬间觉得乌云压顶。她一步一挪地蹭到了王颖面前,小心翼翼地跟她打着招呼:“你来啦。”
王颖笑得阴恻恻的:“你——行——啊!结婚这么长时间你也不告诉我!”
严真缩了缩脖子:“这不是忙嘛。”
王颖瞪了她一眼,转而向她身后的方向露出一个微笑:“你好。”
罪魁祸首顾淮越笑着与王颖握握手:“你好。”
看着一唱一和礼尚往来的两人,严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了。
寒暄完毕,王颖有事先回到队伍中去了,临走之前压低声音在严真耳边放话:“等我有空了一定抓住你让你给我老实交代。”
顾淮越一直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等到王颖走了之后,才向她伸出手:“走吧。”
在他温柔目光的注视之下,严真连瞪他的力气都没有了,没好气地一笑,握住了他的手。
林芝,素有藏地江南之称。
对于这帮大多数都是头一次入藏的青年教师来说,来这里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欣赏美景,二是这里平均海拔三千左右,含氧量较西藏其他地方都要高一些,高原反应最不明显。
严真之前跟顾淮越一起去过山南地区,积累了一点应对高原反应的经验,再加上林芝地区特殊的地理环境,所以这一路走来,倒是没吃多少苦,只是在途经一个高海拔的山口时稍微有些不适。
相比之下,王颖就比较惨了。她的身体本来就比较弱,在长时间车程和高海拔的双重折磨下,抵达林芝的第二天晚上王颖就病倒了。又是感冒又是发烧,把带队主任和严真吓了一跳。
所幸顾淮越在西藏地区待过几年,经验丰富,出发前早就备好了药。在医生到来之前先给她吃了点药,免得她病情越拖越严重,又和严真一起陪同着照顾了她一晚,最后体温总算降了下来。
于是王颖同志醒过来后最先说的两句话就是“我要回家”和“多谢妹夫”。
严真登时哭笑不得,看着顾淮越的眼神仿似多了一丝羞怯。
入藏的第五天,王颖的身体完全恢复过来,严真便放下心和顾淮越一起去了林芝军分区。
来之前老爷子已经托关系查到了父亲生前所在的哨所,是林芝军分区下设的一个哨所,主要看管输水管道,保障更远地区哨所的用水问题。所以说,严真的父亲就葬在军分区专门的烈士陵园里。
老爷子怕他们人生地不熟的找不到地方,就直接帮他们协调了一名姓李的干事,专门负责给他们引路。
他们到达林芝军分区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李干事便直接把他们带到了招待所:“墓园离咱们这儿有点远,今天过去肯定得冒黑回来,要不今天先在招待所休息一晚,咱明天再过去?”
顾淮越欣然应允,当晚就在招待所住了下来。
严真跟着他在整个林芝地区奔波了大半天,此刻坐在床上却是明白了。她吸了一口气,闷闷地问:“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预谋的?”
能把事情安排得这么详细周到,得花费多长时间才行啊,怎么她就事先一点苗头也没看出来呢?
“这个啊,那时间可就长了。”他揽住她,吻吻她的额角,语气有些许宠溺,“不过呢,这效果可没想象中的好。”
“你想象的是什么?”
“嗯,要按照我的设想,你现在应该感动得投怀送抱了。”
他说得一本正经,而严真却羞得脸都红了。这人脸皮怎么越来越厚,她想说声谢谢都没那种氛围了。可转念又一想,或许他是故意的,故意让她心安理得地接受他所有的好。
次日,李干事一早就带着他们出发去了陵园。
陵园距离军分区有些远,而且通往那里的道路狭窄泥泞、曲折不堪,无奈之下他们只能步行前往。李干事在西藏当了好几年兵了,对这里自然是熟悉无比,顾淮越也是从这里出去的步兵,走这么一趟肯定也不在话下,于是就只剩下严真。
李干事担心严真撑不下来这一趟,事先也向顾淮越提过,说等过几天路好走了再过去。顾淮越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他明白她的心思,自从来到林芝之后她夜里就没睡过好觉,一来可能是身体问题,二来就是她心里藏有心事,睡不着。
都说近乡情怯,近人,恐怕亦是如此。她想见,可因为陌生内心还留有一丝恐惧。他不太想看她这样,所以还是早点去得好。而且,真到了出发的那一天,严真的反应又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一路上虽然是他牵着她,可她也没有落后半步。看着这样坚持的她,顾淮越立刻恍悟。他怎么忘了,她从来都能让他刮目相看。
走了将近两个半小时才到军分区的烈士陵园。
甫一走入大门,严真就能感觉到这里特有的肃穆与凝重。她下意识地顿了顿脚步,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往前走。
陵园里的墓共有五排,说不上精雕细琢,矮矮的一个坟茔上斜耸着一块白色大理石墓碑,有的墓碑上除了镌刻逝者的姓名之外还嵌着逝者照片及逝世年月,而有的墓碑上却只留有一行姓名。
“这里面葬的,都是牺牲在这里的军人吗?”抚着墓碑,严真低声问道。
李干事“嗯”了一声:“这里葬的都是这么多年以来牺牲在藏地的战友。”
凡是过往的军人都会自动在这里停下来,这里也曾经为他们鸣过枪。所有的一切都是为逝去的战友默哀,请他们安息。
严真静静地听着,从一个个墓前走过,最后停在了两座并排堆砌的坟茔前,一种突来的预感让她心跳加速,她几乎是抢在李干事之前开口:“这是不是……”
李干事点点头:“没错。”
严真心里感慨万千,看来,血缘关系就是这么奇妙。
“来之前我听我们政委说,说你父亲下葬时还有陪葬物品。”
“什么?”
“是一套军装。”李干事说,“因为保密原则你父亲大部分时间都是便装,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穿上军装,所以下葬时带进去了一套军装。”
严真闻言无语凝噎,而顾淮越却是淡淡一笑:“多少也能了却遗憾了。”
俯身扫去墓碑上的雪,严真仔细凝视着那两个并列的名字。那是一对记在军分区光荣簿上的名字,也是一对从此以后她会铭记在心的名字。虽然没有照片有些遗憾,但是严真很快又释然,因为在心里她可以想想他们的样子。
如果之前她还挣扎着不愿意去相信蒋怡的话,那么今天站在这里,她数着自己的心跳,慢慢地让自己安定了下来。
两块没有照片的墓碑,一下子将她拉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她几乎可以想象那时的情景,一个朴实的士兵和他的妻子走在这漫漫雪地中,享受着艰巨漫长、平淡光荣的生活,那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而这种幸福,她此刻也切身地感受到了。那么,谁也不会再有遗憾了。
她揉了揉泛湿的眼眶,慢慢站起身子,而一直站在她身后的顾淮越,此刻却向前走了一步。
他凝视着面前的两座坟茔,缓缓地抬起右手,行了一个端正的军礼。
对这两个从未谋面的长辈,他有敬意亦有感谢。对他而言,唯一能表达这一切的,只有军礼。因为,那代表着庄严、崇敬和不可亵渎。
从陵园回来,严真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一是因为释然,二是因为——要回家了。
王颖看着她,扁着嘴想哭:“真走啊?那可就剩我一个人了。”
严真拍拍她的脸,安慰道:“以后我再陪你一起来。”
她想家了,也想小朋友了,很长时间没有见小朋友了,也不知道小家伙想不想她。
因为林芝地区距离拉萨比较远,所以李干事专门从军区开过来一辆车,叫一位经验老到的司机把他们送去拉萨的机场。
“我看这天啊,估摸着还得下一场大雪。”司机小刘一边开车一边说道。
严真透过车窗向外望了望,又问顾淮越:“你说,我们选在这个时间回家是不是不太好?”
顾淮越垂眼看了看她,低低一笑:“也不至于,我看这雪,今天是下不下来的。”
严真叹一口气:“干吗要坐飞机,还不如坐火车回去安全呢。”
顾淮越捏捏她的脸:“还不是有些人归心似箭。”
语罢,就见严真红着脸瞪了他一眼。他开怀一笑,揽住了她:“再睡一会儿吧,到拉萨还得好长时间呢。”
“嗯。”
早晨起得太早,她也确实有些困了,可刚窝进他的怀里,严真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抬头说道:“对了,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去军校教书的好。”
“哦?为什么?”
“你不适合那里。”严真说,“你适合带兵。”
尽管在众人眼里他是一个深沉内敛、颇有城府的男人,可在她看来他的思维模式还是很简单的。他应该带兵,在训练场或者战场上尽情发挥他的本领,而不是做一个教员或者研究员,站在四方讲台上对着一群从未上过战场的人侃侃而谈。
一次两次尚且可以,长年累月这么下来,他一定会感到束缚。这个男人,他适合更为广阔的战场。
顾淮越倒没想到她会想那么多,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直到严真不耐烦地捅捅他的胳膊才回过神来笑答:“知道了,让我再考虑考虑。”
严真“嗯”了一声,重新靠回了他的肩膀。顾淮越就势揽住她,一边顺着她的长发一边思考她刚刚说的问题。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她闷闷的声音从他怀中传来:“对了,有件事我忘了跟你说了,我打算考B大的研究生。”
顺着她长发的右手僵在半空。研究生?B大?B市?想明白这之间联系的顾淮越,笑了。
汽车缓慢地行驶在林芝地区。前段时间这里刚刚下过一场大雪,积雪尚未消融,走在县城里没什么感觉,等一上了国道,所看到的便是一片片白皑皑的雪山了。
走到了这里,司机稍微降低了车速。
顾淮越和严真都闭着眼睛在后排养神,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忽然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后座的两人因着惯性往前倒去,也恍惚地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严真被惊醒,心跳一时间有些不稳。
司机小刘不好意思地转过头来:“前面堵车了。”
果然,从车里向前望去,前面已经停了一长串车,路面上也站了不少人,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顾淮越微蹙眉头:“这是怎么回事?”
小刘摇摇头:“首长我下去看看,八成是出什么事故了。”
严真一听“事故”两个字,心也提了起来:“出事了?”
顾淮越下意识地揽住她:“还不清楚,等小刘回来再说。”
严真点点头,看着窗外连绵一片的雪山上那层厚厚的积雪,心里忽然打了个突。她猛地抓住顾淮越的手,正待说些什么,小刘喘着气从前面跑了回来:“首长,前面,前面发生了雪崩,有两公里左右的路段被雪盖住了,咱们过不去了!”
严真蓦地睁大眼睛,抓着顾淮越的手也紧了紧。顾淮越察觉到她的异样,反手拍拍她,又问小刘:“现场有人营救吗?”
“地委派了一支救援队,正在挖呢,据说雪崩发生时有个施工小队正在作业,雪压下来全被埋了!”
这样说来,现在正是危急的时刻。顾淮越沉吟了片刻,打开了车门:“我过去看看,小刘你留在车上,照顾你——”
“我也去!”严真急匆匆地打断他。
“不行。”顾淮越毫不犹豫地拒绝,“前面那是雪崩,有危险!”
“我知道。”严真匆匆披上一件大衣,跳下来拽住了他的胳膊,“可你这次必须带上我。”
她难得露出这么执拗的一面,顾淮越竟一时不知该怎么拒绝。他知道她想起了什么,上次他去灾区救灾,拖着一条伤腿回来;这一次又是雪崩,她是担心他出意外,所以才这么执意要跟他一起去。
顾淮越看着她,沉默片刻,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犟!”
严真浅浅一笑,握紧了他的手。
刚刚他们离得远,还不清楚具体情况如何,直到走近了,才发现比他们想象的要严重。
因为雪崩来得突然,又波及国道,即便司机及时采取了措施,也仍未能够避免事故的发生。就严真所知,已有三辆大小车子发生了追尾事故,车内的人均有不同程度的受伤。另外就是,雪崩发生时还有一个施工小队在此作业,有八十人左右,眼下都被困在了雪中。
林芝地委和交通部门派出了救援人员,相关部队接到通知也正在赶来的途中,救援工作正紧张有序地进行着。
顾淮越在警戒线外观望了一会儿,正要迈过警戒线的时候,被拦住了。顾淮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穿的是便装,稍一思忖,将军官证拿了出来,递给那人看:“我是军人。”
那人看了一眼,对他露出抱歉的笑:“那进来吧。”
顾淮越和严真径直走到了一支救援队伍那里,他向为首的队长出示了一下军官证:“算我一个。”
队长看了他和严真一眼,说:“好!”
脱了大衣,戴上一副手套,顾淮越大步向积雪最厚的地方走去。
严真抱着他的大衣,原本也想跟过去,视线一转,却看见一个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女孩。
许是刚被救出来,小女孩披了一身雪站在一旁,上下肢几乎缩到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