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翡看见了谢之妖, 也看到了在他怀中已经生息全无的绿耳。谢之妖腰间雪白的骨剑和他那一袭黑衣格格不入,他一手持剑,一手将绿耳抱在怀中, 神情时而冰冷时而温情,状似疯癫。
林如翡远远的叫了他的名字:“之妖。”
谢之妖却恍若未闻, 依旧立于院中。谢府之中, 无人敢上前,都是远远的对着这位新任家主跪了下来, 口中唤道:“家主大人。”
谢之妖没有反应, 低下头来, 在绿耳柔软的发梢吻了一吻。
林如翡走到了他的面前,轻声道:“之妖。”
谢之妖这才回神,见到林如翡站在自己面前,恍惚道:“小韭怎么还没走呢。”
林如翡道:“我……有些担心你。”
“担心我?”谢之妖道,“为何要担心我?我很好, 不能……更好了。”他粲然一笑, 神情间竟是带着些少年时才能见到的天真,他道, “你不是还要去其他地方送请帖么?今日天气好, 正好渡过那沧澜江峡,再过几日, 恐怕就到了梅雨季节, 渡江多有不便。”
从墨玉城到其他地方, 必须走上一段险峻的水路, 水路之中,偶有蛟龙出没,只要船只遇上,必定九死一生。
“把请帖给我吧。”谢之妖对着林如翡微笑,“谢府不是个好地方,你还是早些走了的好。”
林如翡欲言又止,但见谢之妖和他怀中已经没了气息的绿耳,他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沉默着从戒指里,取出了剑会的请帖,递给了谢之妖。谢之妖接过请帖往自己的袖口里随便一塞,随手拉来一个战战兢兢的仆人,面无表情的吩咐他将林公子送走,再在沧澜江江边寻一艘靠谱的船送林公子过江。
那仆人颤声应好。
说完,谢之妖便走了,背影冷漠决绝,林如翡口中那一声之妖,到底是没能叫出口。他神情郁郁的回了房,顾玄都瞅着外面的天气,说今日天气倒是真还不错,想来傍晚的晚霞一定很美。
林如翡抬眸看去,却见天空乌云盖顶,风声猎猎,虽未下雨,但怎么看也是个阴天,他道:“天气不错?”
顾玄都微笑:“很好。”
林如翡哑然,觉得顾玄都或许和那谢之妖倒是有可能聊的来。
被谢之妖这般直白的逐客,林如翡本想再找他谈一谈,谁知他根本不肯见自己,而是派仆人催着自己走。
无法,林如翡只能让侍女收拾了东西,去街上的酒楼住上一晚,想着明日再做打算。
离开谢府时,玉蕊忽的问了句:“咦,那两头石狮子怎么不见了?”
林如翡这才注意到,原本守在谢府外面的两头石兽没了,他心中咯噔一下,隐约生起些不妙的预感。
风越发的大了,吹的街道上挂着的灯笼簌簌作响,似乎有大雨将至,怎么看,也不会是个好天气。
谢家的仆人给林如翡在酒楼定下了最好的房间,那房间正好可以看见谢府,林如翡坐在床边,闷闷不乐,对侍女们端上来的食物,没有丝毫胃口。
他看着看着,便睡着了,直到窗外雨声噼啪,才被一场大雨从梦中唤醒,林如翡睡眼稀松的睁了眼,迷蒙中,竟是看见了一片艳丽的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空,晚霞如血,被雨幕隔着竟也如此的清晰,像是一条被撕裂的伤口,鲜艳的刺目。
林如翡瞬间醒了,从床头猛地站起,披在肩头的披风落在了地上也不在乎。
这哪里是什么晚霞,明明是谢府里冲天的火光,明亮的火焰笼罩了整个谢府,有人在尖叫,有人在怒吼,还有人立在高高的墙头。
林如翡看到了谢之妖。
谢之妖站在谢府最高的阁楼上,他左手抱着穿着绿色衣裳的小厮,右手提着一壶刚出土的竹叶青,凝视着天边艳色的晚霞。
似乎注意到了林如翡的注视,谢之妖似乎扭了扭头,对着林如翡,露出一个模糊的微笑。
雨渐渐大了,却压不住用剑气催生的烈火,那火焰像一头猛兽,被框在了整个谢府内,奔腾肆虐,将一切事物都吞噬殆尽。
“真美。”顾玄都倚在窗边,红衣如火,他抚摸着腰侧一柄谷雨、一柄霜降,柔声道,“果真是个好天气。”
他竟是猜到了谢之妖要做的事。
林如翡立在原地,脸颊被夹杂着雨水的冷风不住拍打,可他并不觉得寒冷,却感到腾腾热浪扑面而来。谢府的火光,燃尽一切,从此墨玉城内,再无谢家。
谢府燃了一夜,直到天明,火势也未曾见小。
谢之妖不见了,带着绿耳一起消失了,临走前,放了一把大火,烧掉了他和绿耳自幼长大的地方。
外人看来,是全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做的。
谢之妖已有八境修为,已是谢家家主,只有疯了,才会干出这样自断前程的事来。
他疯了吗?林如翡实在说不好,他只记得,那天雨中的晚霞,的确是美的惊人。
火燃了三天,林如翡就看了三天。
直到火势尽无,谢府只留下一地残骸,林如翡才启程离开了墨玉。
雨还在下,马蹄敲在青石板上,哒哒作响,这便是林如翡对谢之妖最后的记忆。直到多年后,林如翡依稀听到了些关于谢之妖的消息。
说江湖上,突然多了个白发的疯子,背着一袭枯骨,将谢家在各处地方设置的堂口全给灭了。不但杀人,还会放上一把大火,坐在墙头,看着火焰将所有一切付之一炬,才大笑离开。
有人见过那疯子的模样,说是个俊俏的少年人,特别是腰间挎着的一柄白色古剑,格外显眼,但无人知其名讳。
林如翡却知道那个疯子的名字。他叫谢之妖,曾经也是个棋艺不错的少年人,只是后来失去了一根最重要的骨头,便疯了。
山高路远,万里迢迢,有些相别,就是一生。
林如翡坐在马车里,喝着浮花煮的新茶。
雨自从三日前开始下,便一直没有停过,今年的梅雨来的格外的早,雨势不大,却连绵不绝,一下就是半月,林如翡在马车里闷着,觉得甚至有种自己快要生蘑菇的错觉。
但老天爷的事儿,他也没什么法子,倒是顾玄都笑眯眯问他想不想看太阳。然而几日前顾玄都夸赞火光漫天的墨玉城天气不错的事让林如翡提前有了防备,警惕的问他想要做什么。
顾玄都却满目无辜,说自己只是想让林如翡晒晒太阳。
林如翡道:“这事儿你还能为难老天爷不成?”
顾玄都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林如翡忙道:“不必不必,我看这天气也挺好。”他可不想再看见一把大火。
顾玄都还想再劝,但见林如翡神情坚定只好遗憾作罢。
墨玉城位于瑶光大陆最西边,想要进入中原,需要经过一段非常险峻的水路,这便是谢之妖提到过的沧澜江。
沧澜江位于两条陡峭的峡谷之间,水势湍急,暗礁遍布,其下又有恶蛟藏身,当真险峻异常。
这几日阴雨连绵,浊浪滔滔,商旅行人皆不敢行。马车临于岸边,林如翡据伞四望,见浑浊的江水浩浩汤汤,陡峭崖壁之上,甚至能见无数白骨挂于其上,寻了船夫询问,才得知这几日水势太大,江底的恶蛟又出来害人,杀了一船的商客,吃了肉还不算,竟是将他们的骨头挂在了峭壁之上。
“这恶蛟这么霸道?”浮花蹙眉,“没人管得了?”
“哪儿管得了啊,它吃人都是全凭心情,心情好了,几年都不见影子,心情不好,只要敢上江的人,都得遭殃。”船夫说起这事儿,也是唉声叹气满目无奈,“最近天气古怪的很,一连下了好些天的雨,一点太阳也看不见,那恶蛟心情差的很,这几日都在江上翻滚……吃了好几十个人了也不见收手的。”
林如翡奇道:“它在这儿待了多久了?”
“快有几百年了,传言这恶蛟百年前本该化龙,结果得罪了天君,被天君一剑削掉了一只龙角,又抓来此地作为守江之兽。”船夫叹着气,说着百年前的故事,“只可惜后来天君陨落,这恶蛟便没了人管束,在这江中兴风作浪……”
林如翡道:“那这几日,岂不是走不了了?”
“走不了走不了。”船夫直摇头,“这谁敢走啊,就算再多的钱财,没了命也是没处花的,就算是能御剑的神仙也被他吃了好几个——我们这肉体凡胎的凡人到那江上去,不是给它送菜么!”
林如翡听的微微蹙眉,正在苦恼也不知道这恶蛟何时能消停,站在他身后的顾玄都,却悠然的来了句:“小韭想走,自然能走得了。”
林如翡看向他。
“小韭不信我?”顾玄都笑着道,“况且这恶蛟,也算是我的熟人,同他商量商量,或许有些法子呢。”
林如翡想了想,微微颔首,让浮花和玉蕊先去客栈打尖。
近日来都无法渡江,大批客商们都滞留在江边两岸的客栈里,客栈大厅里热闹非凡,喝酒的聊天的,嘈杂的无比。
带着两个侍女的林如翡一进去,便吸引了不少目光。
这些目光有善意有恶意,但更多的是好奇和打量,都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那这客栈内,便是一个小小的江湖。
小二见贵客来,殷切的上了茶水,又问打尖还是住店。浮花要了两间上房,吩咐玉蕊跟着小二去将房间收拾出来,晚上公子要用,自己则站在林如翡身后,面如冰霜的拦下了所有探究的目光。
一个咳嗽不断,身体虚弱的俊美贵公子,两个面容姣好的漂亮侍女,这样一对组合在外头,免不了会吸引各方人马的注意。
林如翡在桌前坐定,端起茶水微抿一口,又点了热的吃食。这客栈的茶水味道寡淡,自然比不上浮花他们带着的新茶,但吃食味道却还不错,特别是牛肉卤的酥烂入味,若是能再搭上些好酒,当真美味。
只可惜林如翡还咳嗽着,不敢饮酒,颇觉遗憾。
正在想着,鼻尖却窜来一股酒香,林如翡寻着香味看去,却是见到一个身着短衫的少年人,手里拎着个装着酒的葫芦,笑眯眯的盯着自己,见林如翡望向自己,便晃晃悠悠走了过来,凑到林如翡面前,道:“公子,可是想要过江?”
林如翡道:“是。”
“我能送你过江。”那少年人身上飘着浓浓的酒气,一双黑眸却亮晶晶的,“保证没事儿。”
林如翡道:“哦,当真?”
少年人道:“自是当真——”
他话还没说完,周遭的人都大声的嘲笑起来,有人笑着说:“江潮儿你可别说大话了,你以为你比得上你父亲么?就算是你父亲那样厉害的船夫,也死在了蛟龙口中——”
人们的嘲讽越发尖酸刻薄:“小娃娃,就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敢搭人过江?不怕那蛟龙一生气,便把你们全吞了?你这贱命不要急,可别耽搁了人家公子哥。”
“是呀,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兔崽子,哪儿敢出口狂言,我看着雨还得下上半个月,这半月里,有哪个船夫敢过江!”
“江潮儿,还嫌弃你父亲死的不够惨是么?连尸骨都没找到……”
种种话语排山倒海似得涌了过来,那被叫做江潮儿的少年却并未恼怒,依旧笑嘻嘻的看着林如翡,他生的瘦小,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倒是和少年时的林如翡有几分相似,他笑道:“公子,您可别听他们这些泼皮的废话,他们胆子比那卵/蛋还要小,一看见蛟龙,就吓破了,指望他们,怕是要等到明年去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