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山镇的牛排馆,严格来说,算不上出彩,毕竟只是乡镇级的餐厅,地理条件、经营收益等因素决定了它们的服务面向是性价比,性价比这东西,通俗地讲就是合理的价格,提供合理的餐品,也算物有所值。
我选择这家牛排馆,环境相对清幽,店面就在镇上的绿化圆林区附近,从郝家沟到龙山公园的距离只有几分钟的车程,所以不会耽误什么时间,王诗芸也在约定的时间赶到。
「请坐」我起身相迎。
「谢谢」王诗芸道,「这里环境还不错」颇具年代感的红色砖墙,胡桃木的桌椅,隔窗可见不远处的龙山公园,隐隐有种清爽风情,在整条街上显得很特别。
两份菲力澳牛,佐以果蔬玉米棒,搭配罗宋汤。
因为下午各有安排,没有选择酒品。
七成熟的牛排,滋滋着热气,棕褐色泽带着少许诱人的焦褐感,附着香甜的肉汁,切开后的粉红肉质,入口之后留下满口肉香,以乡镇级的牛排馆来说,水准是相当足够。
「你怎么会突然想到约我吃牛排」王诗芸询问,「老实说,我有点意外」
我浅浅一叹,「我是多多的干爸,请多多的妈妈吃顿饭,应该合情合理」
「你知道的,昨晚我们……」王诗芸看了我一眼,「你不觉得……这样多少有些尴尬么?」
「对我来说,昨晚才是意外,因为出乎我的预料」我切下一小块牛肉,「我没有别的意思,昨晚发生的事情,是一个的插曲,而请你吃饭是我原本就决定好的」
王诗芸有些愣神:「我不是很明白」
「我和人组了个公司,就在云天大厦,相关准备差不多完成」我瞧着她:「所以我想邀请你参加我们的开业剪彩,可以么?」
剪彩?王诗芸倒是有些意外:「你为什么不邀请李姨?她是董事长,又是你妈」
「有想过,但……不适合」我浅浅一叹,「开业的时候,郝老狗应该回来了,我何必要她左右为难,她如果参加,回郝家也少不了受气。」
「你还真是什么话都往外说,不怕我回去告状?」王诗芸脸色微变,唉,话说回来,就从他和郝江化的恩怨,这声郝老狗倒也不算叫错。
「事无不可对人言,就算当着他面,我也会这样说」
「虽然不赞成你,但我还是尊重」王诗芸若有所思,「很荣幸你邀请我参加剪彩,但我毕竟是郝家山茶油公司的员工,我也不想左右为难,我需要考虑才能答复你」
「这是你的权利,你有权这么做」我坦然道,「对了,我可以拍几张照么?」
拍照?王诗芸一愣:「当然」她不明所以,只是顺口接了话。
于是我掏出手机,冲着她连拍了几张。
「原来你是要拍我?」王诗芸微微错愕,虽然有些不悦,倒也不是太强烈。
「嗯,多多很久没见妈妈了,所以我想先拍些照片,下次见面时可以给她看」我叹了口气。
王诗芸脸色动容,没有说话,而是将手里的刀叉搁下。
沉默了片刻,她才轻轻地说道:「多多是不是又长高了?」
「嗯,个头是长高了,人也越来越漂亮,这个年纪正是发育期。」我顿了顿,「想她的话,你可以回北京」
「做妈妈哪有不想孩子,可是有些事一旦错了,不是想回去就能回去」王诗芸幽叹道,「你这次去北京,俊儒他怎么样了?」
「还行吧,虽然精神还很差,家里摆了很多酒,看样子酗酒一段时间了,但至少还活着」我不以为意,「撑过这个阶段就好」
痛苦到了一个程度,无法宣泄只能依托酒精来麻痹自己,我也有过一个类似的过程。只要撑过去,就会发觉,人生也不过就那么回事。但,黄俊儒撑得过去吗?这是末曾想过的问题,而后续的演变更出乎我的预料。
或许,冥冥中命运使然,幸或不幸,人和人终究是不同的。
「记得刚认识的时候,他温润尔雅,平时也不喝酒,现在确实变了不少」王诗芸若有所思,「我的确是亏欠他很多……所以,我更不能回去」
「可他一直想你回去」我盯着这个女人,「如果你回到他身边,他应该会给你机会」
「我知道,但我不能」王诗芸低垂着脸,「俊儒应该选择更好的女人,我不回去就是要他断了念想……我和他已经是过去式,我……回不去了」
「那你们为什么不协议离婚?」我神情冷淡,「他说他来郝家沟找过你几次……」明明不愿回到丈夫身边,这个女人却偏偏又不肯离婚,难道纯粹只是为了取悦郝老狗而给丈夫戴绿帽?
「俊儒把离婚协议书邮寄过来,我没有签……我和他说,他可以找别的女人,但离婚还是晚几年再办」王诗芸的声音低缓下来,「多多还小,我担心父母离异会造成她的心理创伤,所以……」
多么「高尚」的理由,打着母爱的幌子……所以?所以要丈夫必须继续承受她出轨带给自己屈辱?所以要女儿继续承受那样的家庭压力……这是何等令人作呕,但我却不得不保持冷静,虚与委蛇。
看着面前这个和白颖如此相似的女人,想到了黄俊儒,同为男人,我们都遭遇了妻子的背叛。
我不禁在心里问自己,白颖是否也如王诗芸这样的想法,为她们的错误做着如此的「辩护」,她们或许无法理解,我们的内心,其实分秒都饱含着屈辱的煎熬……我无数次的扪心自问,也无数次的想要给妻子找寻一个理由,但其实,无非是为了得到一个足以自欺于人的借口。
或许,黄俊儒也曾这样试过,我们尝试说服自己,也尝试欺骗自己,但很显然,我们失败了。
「那晚在黄家喝酒,黄俊儒喝了很多,也说了很多,但其实也什么意义」我继续说道,「你看不到他喝,也听不到他说,但我一直陪着他,直到他喝醉」
「我很少看到一个男人,在喝醉的时候,哭泣得像个孩子」我瞧着王诗芸,「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多多躲在角落里,不说话,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她在读国际小学,每个周末都坚持回家……孩子是敏感而脆弱,但不意味她们什么都不懂……她只是不想再失去父亲……」
「那天晚上,我走到多多的房间,门是半开着,她没有躺床上睡,而是躲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一个人偷偷地哭泣……这些你知道么?不,你不知道,你以为的保护,其实早已将黄俊儒,将多多伤得遍体鳞伤」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把多多抱上床,她央求我陪着她,给她讲故事……已经很久没有人给她讲故事了……其实,那一晚我说了很多,也听了很多,但我始终忘不了多多问我的一个问题」
「什、什么问题?」王诗芸抬眸,眼眶里闪动着泪花。
「她问我,『干爸……我妈妈是坏女人吗?』,问我的时候,那双眼睛早就哭红了。」
王诗芸又将头低下;「你、你怎么和多多说的?」
「我只能告诉她,大人的世界不会只有好坏,不然,我还能怎么说」我冷叹道,「不说就是欺骗,说了就是伤害,这个答案也不该由我告诉她」
王诗芸趴着桌沿,似乎在努力克制,调整状态。但我还是隐约听到了一种抽动的寒颤,不是哭泣,而是一种眼泪浸润伤痕的声音,很轻很轻。
我抽过纸巾,塞到她的手里,只见她将纸巾收到面目下,轻轻擦拭泪水。
「谢谢」王诗芸浅叹了一声,她想表达善意,朝我露出一丝笑容,只是这笑容却比哭相还丑。
或许,对于多多,她的确是有那么几分愧疚。
接下来是相当长的一阵沉默,直到沉默变得近乎沉闷,王诗芸终于抬起脸,还是那张美丽的脸庞,只是眼神里多了一种难言的迷离。
「对不起」一种淡淡的情绪,她浅浅地一叹,「虽然有点晚,但我还是欠你一个道歉。一年前,我阻止了你,你没能杀郝江化,反而判了一年,心里是不是很恨我?」
「谈不上恨,以当时而言,你也算不上做错」我的声音平缓而低沉,「我是持刀伤人,而你制止暴行,谁也不能说错,我入狱是因为犯法,反而我还要感谢你。」
「感谢我?你不恨我坏了你的事?」
「有些恼怒,但后来就想明白了,如果不是你阻拦我,我就算能杀了他,最后或许也是一死。你阻拦了我,虽然维护了他,却也让我保全性命,所以我现在能够坐在你面前,请你吃牛排」我继续说道,「何况,以你和他的关系,你本就会维护他,情理之中。」
「你那时候就猜到我和郝江化的关系?」王诗芸有些黯然。
「不是猜到,而是看到,而且不止一次」我如实说,「所以昨晚,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裸体的样子。」
王诗芸哑然,她没想到我很早就撞见她和郝老狗做那种事,脸颊微微泛起愧红:「你那时候是不是觉得我很下贱?」
「唔,确切来说,是震惊、疼惜、痛恨……甚至是嫉妒,各种情绪在心里激荡,难以接受倒是真的。」我咽下柔嫩的肉块,想及那个场景,如今的我是那样的心平气和,「要说下贱,在他的那些女人里,你也算不上吧?」这并不是恭维,王诗芸的堕落是她的选择,放诸在古代,说她是淫娃荡妇也不为过,但相比李萱诗和白颖,到底谁比谁下贱?答案显而易见。
「还是换个轻松的话题吧」我停顿片刻,「我一直有个疑问,也算是我的好奇心,不知道你能够解答?」
「你说吧」王诗芸道。
「你是北大毕业又留学美国,还在跨国企业任职高管,为什么会到茶油公司上班。虽然是高薪挖角,但我真不觉得所谓的高薪有多高,跨国公司的奖金、补贴、福利待遇等都是不能比的」我一面说着,一面看着她,「茶油公司发展再好,说到底也只是乡镇企业,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甘心留在郝家沟?」
这的确是我心里末解的疑问,即便这一年我反复地推敲思虑,依然有很多末能解答的问题,就如王诗芸这样的女人,说是惊才潋滟也不为过,茶油公司能够发展为龙山镇第一民企,大半是归于她的功劳。
如果说她后来被郝老狗驯服,那她一开始又怎么会来郝家沟呢。换做是我,要我从五百强企业到茶油公司,哪怕董事长是我的生母,我也不乐意。
王诗芸心里微沉,用刀叉切割着牛肉:「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洗耳恭听」我如是表示,人类的交际,总是不乏故事。有些发生在末来,有些发生在当下,有些则发生在过去。
「以前有个女孩,小的时候,其貌不扬,就像是一只丑小鸭,同龄的孩子都不愿意和她玩,那些顽皮的男生们也经常欺负她。又过了几年,女孩长大一些,模样变得漂亮,男生们开始对她亲善起来,可是女生们却非常讨厌这个女孩,她们经常把女孩的书包丢来丢去,撕掉她的作业本,甚至还会在上厕所的时候堵住她……她们扇她的耳光,脱她的衣服,还把她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她们做这些事,只是因为男孩们望着这个女孩流露的目光……
女生们骂这个女孩是贱货,是婊子……骂她到处勾引男人……她们时常霸凌这个女孩,一次比一次很,次数也越来越多。后来,女孩为了保护自己,只能把自己装扮得很丑,穿着厚实的衣服,让自己变得笨重,经常到太阳底下晒,让自己的皮肤变黑,渐渐地她又成为了那个丑小鸭。
于是,男生们不再理会这个女孩,女生们也不怎么欺负女孩,大家好像都不记得她,女孩成为了班上最没有存在感的人。
有一天,班上新来一位女老师,穿着一件百褶裙,站着讲台上。
台下的学生们都在惊叹她的美丽,她却将目光落在角落最卑微的地方。
女老师开始点名,她叫到这个女孩的名字。
女孩畏畏缩缩站起来,然后她看到了老师对她微笑,那是一种很温柔也很温暖的笑容。
老师的眸子清澈得就像是春日清晨玫瑰上的露水,她的声音也轻柔得像是一股春风,轻轻地吹进了女孩的心里。
老师就像是一个知心的姐姐,悄无声息地抚慰着女孩。
每当女孩抬起头,她都会发现,美女老师也在看着她,目光是那样的温和,声音是那样的温柔,渐渐地女孩心里感受到了温暖。
后来,女孩开始认真地学习,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卑微影响到老师的考评,渐渐地,女孩有了改变,高考她考上了北大。
上大学的时候,女孩没有再受到欺负,也不再是那个丑小鸭,而是老师们眼中的骄傲,也时常收过男生们的情书,女生们也不再记恨着她,可是女孩还是专心学业,后来她去了美国留学。」
王诗芸继续讲述着这个故事,「女孩认识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幽默风趣,很快便熟悉起来。几个月后,男人向这个女孩表白求婚。女孩答应了,倒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适合,这个温柔又温暖的男人,应该适合过日子。后来,男人回国发展,女孩也进入一家跨国公司上班,相比很多凑合过成天家暴不止的夫妻,这个男人对女孩很好,他们也有了一个孩子。有时女孩也觉得这种温馨的亲情没什么不好。」
王诗芸的思绪彷佛跌进曾经记忆里,「直到有一天,在一个人才交流会上,女孩又一次遇到了她那位曾经的美女老师。那一次,女孩并不是去求职,而是代表公司和主办方续签协议,只是令女孩没想到,会重逢曾经的老师。虽然老师记不清女孩,但女孩还是一眼认识了她,比记忆里的样子要成熟,但还是那样的美丽。女孩没有告诉老师,自己曾经是她的学生,而且还改了名字,名字里也有她的一个字。」
王诗芸沉顿片刻,「老师抓着女孩说要用高薪聘请她,其实她给出的薪水待遇还不到女孩所在公司薪酬的一半,而且上班的地方是湖南省衡阳市下面一个衡山县的龙山镇,在镇上有一个叫郝家沟的村庄,她在那里开了一家茶油公司。虽然这个女孩曾经在长沙读书,但她从没听过郝家沟这个地方,真的是太偏远了。」
「但女孩还是去了郝家沟。」我给她补了这一句。
「是啊,她去了郝家沟,在茶油公司里任职办公主任,从末把真相告诉她的老师」王诗芸若有所思,「女孩以为这是一个报恩的故事,等到发觉猜错的时候,故事已经演变成另外一副模样,女孩最终沦陷在郝家沟,她将失去丈夫,失去家庭……故事的结局,很不幸,是个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