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唐使驿馆发生命案,大理寺第一时间派人前往。周利贞这会儿还只是低级仵作,并没有资格前往。
他到前头打听了一下情形,正要回殓房去,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道:“蒲俊。”
整个长安城里,知道这个名字的大概不超过四个人。
——除了他的义父周兴,那个吏部的崔天官也有可能,袁恕己,以及……
“蒲俊”早就听出了这叫自己的人的声音,事实上,他早就等这个人等了很久。
***
还未回头,周利贞的脸上露出一抹极为奇异的笑,像是如临大敌,又像是如释重负。
然后他缓缓回头,望着身后的那人,恭敬地拱手行礼:“见过女官。”
阿弦望着面前的少年,跟当初一别相比,他的身量长了不少,足足比先前要高出两个头去,虽然仍是有些偏瘦的身段,却不似当初的单薄,透出些精干。
瞬间跟她对上的这双眼睛,镇定自如,没有惊惧,没有心虚,叫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怪不得当初袁恕己跟她说起的时候,会是那样略带疑惑的口吻:人真的会变吗?
如果真的那么容易变,就没有“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句话了。
阿弦道:“你还认得我?”
周利贞竟然露出类似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回答道:“这是自然了,我怎么会忘了女官呢,不过当初……我还只当您是个男子,却着实想不到,竟然是如此了不起的巾帼英雄。”
阿弦直直地看着他,但却不得不承认,只是察言观色的话,她也无法分辨眼前的少年话语中几分真假。
“你为什么会到大理寺当差?”阿弦问道。
周利贞很是沉着地回答:“原先跟义父来到长安,我也并没什么一技之长,多亏义父指点,让我在殓房做点杂务,渐渐地才跟师傅们学了点东西,虽然还不成器,但到底也能靠自己双手吃饭了。”
这话说的越发诚恳了,再加了一点腼腆笑意。
如果是从别的什么人嘴里说出来,兴许阿弦就相信了。
往前走了几步,几乎走到周利贞身前了,阿弦紧紧地盯着面前的这双眼睛,清晰地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一切绝不是像你现在说的这样单纯,而你,你也总该明白,——就算你骗得过天下人,也绝对骗不了我。”
在阿弦的注视之下,少年的眼神微变,唇角细微地牵动了两下,然后他笑了笑:“女官……在说什么?”可是这笑已经不似先前那样无懈可击天衣无缝了。
大概是发现了自己的口吻有些异样,周利贞又谦和地补充道:“我知道我之前做错了很多事,但是天生有那样的父母非我所愿,而我因为他们的缘故自然也学了很多恶习……我跟袁少卿说过了,我已经幡然悔悟,决定从新开始,所以连名姓才都改了。——女官当然可以疑心我,但我真的跟以前不同了。”
阿弦看着面前这张看似诚恳无害的脸,却丝毫不为所动。
她心底对“蒲俊”,或者周利贞的感觉,从在桐县直到长安,从来都不曾变过。
她永远记得在看见袁恕己的“未来”时,那种惨痛悲骇的感觉。
这种感觉一天没有消失,她就一天不会失去警惕。
阿弦冷然道:“你不必跟我说这些,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的眼睛能看的到,我也正是想告诉你这个:你要记住,有我在的一天,不管你做什么,都可能被我知道,而我也会一直都看着你。”
周利贞喉头动了动,是咽了口唾沫。
然后他似苦笑般道:“那好,只怕是要让女官失望了而已。”
阿弦冷冷一笑,牢牢地盯着他,脚下后退一步。
就在她将转身之时,却又回过头来。
周利贞面上的笑正在缓慢消失,见她蓦然回身,微惊之下才又慢慢漾开。
阿弦眯起双眼,道:“如果你真的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如果真的是我错看了你,那么,你就尽量如你方才所说一样,循规蹈矩,不要作乱最好。但是千万不要让我发现你有任何的企图,只要我发现一丝不对,我向天起誓,我会在所有律法能审判你之前,亲手杀了你。”
阿弦从没有过这样浓重的杀意,更不曾对谁说过这样无法无天的话。
但是眼前的人毫无疑问是个例外。
例外到当她说出这些跟律法不合的话来的时候,一丝的迟疑跟不安感都没有。
而听了阿弦这些话后,就像是豳州凛冽的北风吹过水面,周利贞的笑脸也正在僵硬,就在那笑容几乎要像是结冰的水面一样冻出裂纹然后化为粉碎之前,阿弦一笑,转身拐过廊下。
随着阿弦身影消失在角门,周利贞面上那点儿笑,就像是黄昏最后的一抹光,倏忽就消失在漫漫长夜里。
***
且说明崇俨见阿弦离开,虽觉着她的神情不对,但也顾不得去理会,只是往大牢去见阿倍广目。
因涉及外国使者,袁恕己下令严禁任何人探视,可是明崇俨并非他人,当初也是他跟周国公武懿宗一起把阿倍广目送了来的。狱卒便特别放行。
往内走的时候,明崇俨随口问道:“囚犯在此,可有什么异样么?”
狱卒道:“回大夫,并没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他安静的很,被关入牢房后就一直打坐似的,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昨夜少卿要提审他,他都是那副睡过去的样子不理不睬呢,惹得少卿很不高兴。”
明崇俨皱皱眉,袖手入内,那狱卒送他来到监牢门口,指着里头道:“您看,他还是那个样子。喂,我们明大夫过来看你了!”
明崇俨往内看了眼,果然见阿倍广目盘膝背对着此处,安静的像是一尊假人。
“把锁打开。”明崇俨吩咐狱卒。
狱卒有些为难,明崇俨道:“少卿那边我来担待。”
狱卒这才掏出钥匙开了锁,明崇俨走了进去,到了他旁边,垂眸望着阴阳师合眸入定似的模样,他额头上的印记还在,脸色却更白了几分。
明崇俨道:“你为什么不吃不喝?”
阿倍广目不言语,置若罔闻。明崇俨忖度道:“你总不会是想要绝食求死吧。”
面对仍旧沉默的阴阳师,明崇俨想了想:“昨晚上驿馆发生了命案,你猜是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