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亲眼见到唤神阵成型之后,蛟龙露出了一个恐惧至极的神情——阿箬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从一张龙脸上看出表情,她怀疑自己是受伤太重出现了幻觉。
紧接着她听见了一声尖利的啸声,蛟龙用吼叫传递着它的惶急和恼怒,龙尾一甩,阿箬被狠狠的砸到了石柱上。
前所未有的疼痛袭来,她忍不住张开嘴,却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
石宫晃动了起来,砖石大块大块的往下砸。阿箬血肉之躯当然不至于撼动石宫,这座宫殿之所以摇摇欲坠,是因为唤神阵正在生效。
熔浆一般的赤金华光如同蛇一般爬行在大地,大地震颤了起来,似乎有什么挣扎着要破土而出。
“你干了什么好事!”蛟龙惊惶的怒喝,“你知不知道你放出了怎样的东西!”
老实说阿箬也不知道唤神阵即将唤醒的是哪位古神。有传言说那些太古时期就诞生了的老家伙一个赛一个的乖张,但她很是无所谓,看见方才还恶狠狠的蛟龙现在慌得如同没头苍蝇,她觉得十分有趣以及开心,原来高高在上的所谓“河神”也有畏惧的东西啊。
蛟龙在阿箬无声大笑的时候又一把将她卷了起来,它看起来在短暂的纠结过后终于做出了选择,比起逃命它似乎更想最后搏上一搏。石宫的地砖在剧烈都震动下龟裂剥离,露出了湖底深色的泥土——不对,那不是泥土本该有的颜色。
石宫下是比唤神阵更为庞大的符阵,以血色的线条勾勒着阿箬看不懂的符文,整片土地如同被鲜血浸泡过多次一般呈现不祥的锈红,而现在这片锈红的土地正在被金色的唤神阵逐渐撕裂。
阿箬被龙尾缠着,却一时间忘了恐惧只是呆呆的瞧着眼前的猩红发愣。紧接着又是一阵尖锐的剧痛,龙爪刺穿了她的心脏,血液争先恐后的涌出,先是在湖水中弥漫,之后又被某种奇异的力量所吸附,如同赤色的颜料一般涂抹在了湖底的符咒上。
伤重之下的阿箬恍惚间明白了一件事情,蛟龙每五年向樾姑城索取年轻女子,或许真的不是为了食用那么简单。湖底的符阵似乎是为了防止沉睡的古神苏醒所设,而处子鲜血的作用则是加固这个符阵的效力。蛟龙口中吐出低沉威严的语句,阿箬听不懂它在吟诵什么,可是伴随着雷鸣一般的低吼,两个叠在一起的符阵各自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如同是在进行一场角力。
她心脏处的伤口不停的往外涌出新鲜的血液,人的身体里居然能有这样多的血……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脑子里只剩下毫无意义的感慨。
眼皮越来越沉重,她很想睡一觉,而在重度失血的情况下,这一睡,恐怕就再也不会醒来了。她竭尽全力的逼迫自己保持清醒,尽管她也清楚此时此刻再冷静也于事无补。金色的唤神阵逐渐黯淡,血液重新书写了湖底阵法上的符文,大地的震颤一点点的平息,最后也并没有什么破土而出。沉睡在地底深处的那尊古神大约只是翻了个身又再度睡下了。
她输了,拼尽一切的去挣扎,还是输了。
想要赢得这场实力悬殊的对决,除非有奇迹发生。而阿箬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奇迹珍贵如砂砾中的明珠。大部分的人一生所拥有的运气也就那么一点,在面临绝望的时候只能认命低头。
她用最后的力气睁大眼睛,这是下意识的动作,尽管知道了自己即将死去,可还是不服输。
阿箬依稀看见了母亲,在人世的弥留之际她又回到了那个下着连绵阴雨的秋日黄昏。压在她母亲身上的房梁与木石用了一天的时间才被刨开,围观的人都说,别费劲了,你的母亲肯定已经死了。
可阿箬就是不信,直到母亲伤痕累累的身躯被挖出,她趴在她的怀中等了很久,也没有听到她的心跳声。九岁的阿箬忍不住坐在废墟嚎啕大哭,被希望辜负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
而就在这时,她看见了出乎意料的一幕——地底的裂缝浮起了白色的轻烟,那白烟穿过重重血雾,停在了阿箬的面前。
阿箬那时还不明白接着下将要发生的是什么,她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嘶吼,蛟龙的哀嚎险些震破她的耳朵,她也不知道后者为何会忽然发出如此凄惨的声音,就如同正在遭受什么酷刑似的。
当她抬头的时候,她看见了水中漂浮的龙鳞,起初她还没认出这是什么,恍惚了一会后才惊恐的意识到,蛟龙身上的鳞片正在一片片的剥离,像是一朵开到极盛的花在风中慢慢的凋零了萼上柔软的花瓣。
身形庞大威严的蛟龙在阿箬面前一点点粉碎消解,这过程很快,似乎就是一眨眼的事情,蛟龙在最初尖啸之后就再没有发出声音,因为它的喉部已经不存在了。阿箬眨了几下眼睛,不可一世的龙神便消散得无影无踪。她骇然的瞪大眼睛见证着眼前这一场盛大而又无声的死亡,视线越发昏沉。
龙爪最后也成了烟,被龙爪穿胸擎在半空的阿箬失去了支撑往下坠落。在她最后残存的意识中,她看见自己正扑向漆黑的深渊。
真是奇怪,她明明是在定飖湖的湖底,哪来的深渊呢?
石宫坍塌,原本平静的湖水裹挟着阿箬急速向某处涌去,这一过程就像是坠崖一般。可是坠落的过程是那样漫长,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她还是没有触碰到地面。倒是那团杀死了蛟龙的白烟再度涌了上来。
阿箬闭上了眼睛,等待她的却不是剧痛。白烟只是轻柔的笼住了她,她感觉自己像是投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几番抗争后,终于还是忍不住昏睡了过去。
阿箬也不知道自己醒来是在什么时候了,也许是过去了很久。
她吐出了口中早已没有效力的辟水珠——不过凡人能购得到的避水珠,大多来自于浅海生活的鲛人,部分岛屿会有鲛人与人类交易的海市,在海市上卖给凡人的避水珠,效力远不及仙门所拥有的避水珍宝,最多也就是能保沉入水底的人一两个时辰不被水呛死。
她醒后四下打量,四周漆黑不见五指,但吐出避水珠后,她依然可以自主呼吸,所以可见她并没有被泡在水中。
之前被勒断脊椎、刺穿胸口的剧痛消失了,身上甚至连伤口都没有。只是衣服和头发仍然湿漉漉、沉甸甸,贴在肌肤上,带来刺骨的寒凉。
阿箬试着活动了一下酸痛的四肢,心中猜测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如果她真的已经死了,那么此处是哪里,地府么?
她在周围摸到了嶙峋的石块,推测自己应当是在一处洞窟内。回想起晕倒之前所见的情景,她心中又冒出了另一个猜测——莫非,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殓玉冢”?
掏出唤神符的时候她一点也没迟疑,现在倒是开始慌了。那尊古神应当是醒了,杀死了蛟龙的就是祂。阿箬曾听巫祝说,那些上古的神明是不屑与为难一个凡人的,对他们来说凡人和地上的蝼蚁天上的飞虫没什么区别,越是道行深、活得久的家伙,越没有喜怒哀乐,所以即便真的碰上了殓玉冢内的那尊古神,也不必太过害怕,她还没有资格引起祂的注意,换句话来说,就是死在人家手里也不够格。
想到这里阿箬长出了口气,担心吵到神明又赶紧捂住了嘴。她现在还活着,手掌按在胸口能够感受到有力的心跳。应是古神救了她。
神明到底是神明,起死回生易如弹指,阿箬心底泛起了一丝羡慕。她的双目在黑暗中和瞎了没有什么两样,只好胡乱找了个方向,结结实实的叩拜了三下,摸索着岩石站起。
然后她便犯了难。
死里逃生后,她当然是想要好好休息一番。可在眼前这个阴森漆黑的地方,她根本不敢闭眼。想要回到岸上又不知该如何上岸。重要的事折腾了一番后她现在真的有点饿,神仙不食五谷,以风露为餐,与日月同寿,可她小小凡人,几顿不吃就能饿死在这岩洞里。
阿箬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向那尊古神求助,在她还没有下定决心的时候,一个声音突兀的响起——
走右边的路。
她听不出这声音是男是女,确切说来这不是响起的声音,而是忽然在她脑子里炸开的意识,似乎是神明挤进了她的脑子里,简单直接的下达了这一命令。
阿箬紧贴着身后岩石,在无边的黑暗中瞪大眼睛。走右边的路……可她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楚。
神仙能够上天入地,或许也能在黑暗中轻松视物,但作为凡人的阿箬,是绝无可能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都环境下平稳行走的。
片刻之后,居住在这座古老坟冢内的神明似乎是通过阿箬的沉默猜到了她迟疑的理由,一阵清响之后,一排的火焰依次点亮在前方。
阿箬被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眼睛疼,但她不敢闭眼,反倒是用力的盯着前方。
前方是一条崎岖的石路,并没有多少修整的痕迹,顺着石路往前,是粗糙的地下岩洞。虽然居住着神明,却与樾姑城外荒山野岭中随处可见的石窟没什么分别。相比起来,蛟龙在湖底修建的那座石宫反倒更衬得上神的身份。
火焰漂浮在半空为阿箬照明,让阿箬记起那些与幽冥有关的传说,只好深吸口气控制住自己将道旁火焰看作鬼火都联想。
这座地下洞穴很大,且道路错综复杂。阿箬跌跌撞撞的往前,起初还试图辨认道路,后来无奈放弃,直接遵循脑子里神明的指引木然行走。
往右、往左、往右……那声音并不与她多做交谈,只是简单的下令。阿箬只觉得自己似乎是走了很久很久,到最后甚至都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在定飖湖底。她也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也许不是重见天日的光明而是某妖魔的血盆大口也不一定——她在脑子里胡思乱想着这些,那道声音又一次响起:前方的三岔路口,你往右。
阿箬条件反射的捂住了头颅,她还是不大适应这种在脑子里和神单方面交流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