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淮出身寒士之家,其父褚岳辛勤半世,也不过是一介小吏而已。今上兴元年间,褚岳蒙中常侍叶儆提携,得以官拜治书侍御史,不久后又任廷尉左监、别驾从事。白露四年,因党争而获罪,被贬官至徐州,不久后,又流放至交州。
他病逝于流放途中,那时褚淮尚在母腹,连生父的面都来不及见到。
褚淮母亲后来改嫁,嫁与了建邺城中一位小官。褚淮儿时跟着继父姓,但那个男人对他并不好,打骂□□是常有事。褚淮七岁那年,听说姑母一家南下建邺,于是他离家投奔从未见过面的姑母,之后便被襄文公一家收养至今。
林蝉与褚淮算得上是一同长大,知道这个总喜欢笑的表弟其实心里藏了很多事。随着年岁渐长,他偶尔会感到的不安,因为不知道褚淮究竟会走上一条怎样的路。
“逗你玩的。”褚淮忽然笑笑,“这些东西我看看而已。谁要报仇了。”
“我不信你。”林蝉冷哼,“你说话总是真假参半。”
褚淮不笑了,过了会他说:“我一直觉得,当年那场贬官,绝不简单。”
林蝉与褚淮对视了片刻,摊手,“总之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父亲都不出仕,那些朝堂的纷争,离我家遥远的很。”
“以老师的才干,本该位列三公,名扬天下。”褚淮感慨。
“想要位列三公名扬天下的人,是你才对吧。”林蝉道,“你对老师教导的东西从不上心,因为你做不到沉下心来专注治学。反倒是这些庶务浊事,你更感兴趣。”他指了指记载着官吏调遣的文书,在旁人看来极其无聊的东西,褚淮却能沉迷其中。
“人各有志。”褚淮托着腮,用很平常的口吻说出了这句话,但眼睛看着的,却是林蝉身后走来的襄文公。
“志向有长短高下之分,有可为之志与不可为之志,有天下之志与己身之志,有利民之志有祸国之志。”襄文公缓步入内,徐徐说道。
褚淮沉思不语。
“你认为,你心中怀着的,是哪一种志向?”
褚淮仍旧不语。
襄文公步步迫近,“你的志向,可为,还是不可为?”
“老师。”褚淮忽然抬起头,“您为何始终不愿出仕?”
“这个世道,并不适合我。”襄文公坐下,与这个弟子视线平齐,“我们正身在……一个可怕的时代。”
宁永年间歌舞升平,可他却用“可怕”二字形容这个盛世。
“正因可怕,所以这才是出仕的最好时机。不投身朝堂,更待何时?”褚淮同襄文公在说这番话时,无意识的带上了一种咄咄逼人。
襄文公却不怒,而是稍稍探身,仿佛是请教学问似的柔声问道:“你志在庙堂?”
“是。”
“那你一介白丁,要如何入天子之眼。”
“要么求尚书令举荐;要么,以老师关门弟子的名义出山;要么,就去做成一件响当当的大事,比如说平定胡人、休整堤防之类的,让自己名声大噪,使皇帝不得不用我。”褚淮被襄文公这么一问激出了些许少年人的轻狂,自觉意气风发,忍不住将这些话都坦坦荡荡的说了出口。
“等你被天子授命之后,又要如何?”
“先取得陛下信赖,再于朝野结成自己的羽翼,稳定自己的地位,然后再一一施展我的抱负。务必环环相扣,步步为营,直至令行禁止,天下莫敢不从。均赋税、强边防、厚农桑、擢贤良、定乾纲,使我有生之年,能见到真正的天下太平,而我——将青史留名,万古流芳。”
“那你知不知道……”襄文公拈着胡须,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你这些话听起来像是疯子在口出狂言。更像是个不怕死的傻子,在刀林箭雨中呐喊出来的遗言。”
褚淮噎住,讪讪道:“是不是狂言,老师日后便知;是不是遗言……”他肃然朝襄文公拱手,说出了《孟子》中的一句话,“虽千万人,吾往矣。”
襄文公抚须沉吟片刻,站起身来,顺手拿走了案上的简牍,“我明日便去修书一份,让尚书令切勿举荐你这不孝之徒,再去写文昭告天下,说你褚淮乃是我最无德无才的弟子,不堪大用,最后——你这一年都别想离开书斋,不将孔孟、老庄、阴阳、纵横之言烂熟于胸,不要出去。以免闲来生事。”
“老师!人各有志!别的师兄弟要出仕也好,归隐也好,哪怕是去经商从军甚至行乞,你都不拦,为何非要干涉于我!”褚淮跳了起来。
襄文公轻哼一声,飘摇而去。他一向端着仙风道骨的出尘风姿,但褚淮当了他这么多年的弟子,该了解仙风道骨的襄文公,有多厚的脸皮。
“老师也是为你好。”林蝉赶紧给要炸毛的表弟送安慰,“无论你是否真的要为你父亲报仇,踏足朝堂都是件危险事。令尊……不就是最好的例证么?”
褚淮撇嘴,“我父亲……表兄有关我父亲的一句话,倒是真的说对了。”
“嗯?”
“我要为他报仇,的确找不到仇家。因为害死他的,是这个世道。”
“亏你还清楚这点,那就不要……”
“偏要!”少年的目光灼亮如火,“便是与天下为敌,我也不改初衷。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心里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