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满祥继续说下去了:“谁敢批评你呀!谁一批评,你就说人家打击人,破坏威信!霍玉山同志,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掌握合作化运动的阶级路线,有点嫌贫爱富,这样不行啊!这是把合作化运动往坟墓里带呀!”
“啊!”霍玉山一声惊叫。
他眼里的怒火猛地燃了起来,他沉重地迈上两步,把拳头扬起。满祥脸色依然不动,但是从他微微发颤的声调里,听出他是愤怒了,他说:“霍玉山同志!你是共产党员!党为了让你改正错误,才把意见提得这么尖锐,你扬拳头干什么?”
霍玉山的胳膊瘫软下来,他敦敦实实的胸脯,剧烈地上下起伏,他不知为什么那么惧怕满祥的眼睛,连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他转过身来,气势汹汹地说:“我要查地去了!你是支部书记,一字一句都要对我负责!”
满祥看着霍玉山走远了。这时,他才感到残疾胳膊是那么疼痛,像有几枚钢针,扎在他断了胳膊的骨节上。他,撑着疲倦的身子,来到播种地上,一把拾起地头的播种篓,弯下腰又撒开种。他用上牙咬着下嘴唇,嘴唇出了血。他命令着自个儿:“不许退缩!”但是,伤口越来越疼痛了,连挨着种篓的胯骨都磨出大紫泡。他感到口里干渴,眼冒金花,到哪儿去喝点水呢?回村里去?太远。他播种播到南河坡上,用出汗的热手,捧起几口水喝下去,顿时浑身凉快了。
这时,他被宏奎老汉发现了,老汉大声地嚷着:
“社员们!满祥又来啦!”
社员们围上来一群,地头立刻乱了。
“叫你回去,怎么又来了!”
“去,回家去!”爱闲扯的宏奎老汉,声色严厉地命令,“你胳膊坏了,还不回去!这就像三国时的关公——”
“行了!”满祥咧着嘴角笑着说,“别磨嘴皮子啦!春耕忙似火嘛!一个萝卜顶一个坑,有我比没我强啊!”
宏奎老汉哧的一声把新褂子撕下来一条布,走上来递给满祥说:“来!我给你缠缠。真是好样的,想当年我当游击队长的时候,也是这样。干吧!满祥。咱南河滩都是这样的硬骨头,社会主义保险早来几年。”
社员们看看劝说不动,便慢慢地散开了。
宏奎老汉帮助满祥缠好了胳膊,满祥又来播种了。他那剩了一截的胳膊,一沾篓子就像针扎的那样疼痛。“放下篓子开步走吗?”满祥犹疑地自问。“不能,要坚持!”满祥突然想起在炮火连天的前线,政治指导员常挂在嘴边的话:“共产党员的面前,永远找不到绝路!”一种坚强的力量,从他心底升起……忽然,他像从战壕里冲出去一样,跑到宏奎老汉跟前,问:“大爷!你看!把篓子拴根皮带,套在脖子上,用这只好手撒籽,怎么样?”
“好主意!”老汉拍手叫绝。
满祥刚解下皮带,宏奎老汉把他拦住,解下腰里的白裤腰带:“来!这个,只要你不嫌脏,保险比皮带柔软,省着勒你脖子!”
满祥把篓子套在脖子上了,他高兴地唱着歌、撒着种,不一会儿就追上了前边的社员。
太阳压山了,一缕淡红色的光芒,把原野照红了,把地里杨树叶子染红了;黄昏的风,从南河里刮来水草的凉气,真是清凉舒畅。
社员们都走净了,满祥还没有走,他围着春播地转了一圈,把一个牲口缨子捡起来,这才迈步出了播种地。河面的风,猛烈地扑过来,一下子把他的疲劳送走一半。他扬起那只好胳膊,站在河坡上,让风从领口吹进去;他轻快地笑了。
“满祥!”一个清脆的喊声。
满祥看见是朱兰子走来。她穿着一件像南河水那样浅蓝色的褂子,脸上被落日晚霞照红了,她停在几步远的一棵柳树后边,显然是由于她从远处跑来的,鬓角的头发有被风吹乱的痕迹,胸脯一起一伏……
风把她浑身吹得鼓蓬蓬的。
“等你半天啦!怎么总围着地里转?”朱兰子从柳树上掐了个树叶,不自然地搁在嘴里。
“你看!这红缨穗,丢了可惜了!”满祥把红缨穗递给兰子看。
“合作社才这么大方呢!”
“这话怎么讲?”
“单干户哇!驴上树时也丢不了缨子!”
“为什么?”
“合作社有仓库哇!丢了一个换一个呀!”
“你入社后,可别向这号人学习呀!”
“黄连水浇大的才不会咧!可我们得什么时候算上个社员哪?”朱兰子腼腆地笑着。
“兰子!相信党和毛主席,回去也把这话告诉朱大爷,不会把你们爷俩关在社外边的!”满祥把拂在脸上的柳条,拨到一边。就在他一扬胳膊的刹那间,朱兰子两洼黑水儿似的眼珠,停在满祥出血的肩头上。她浑身打了个寒战,问:“伤口破了?”
“嗯!拿布条缠上了!”满祥不在意地笑着。
“你怎么总穿这件浅绿褂子?”
“军人嘛!得有个样儿!”
“没别的褂子了吧?”朱兰子两眼流露着真挚的光。
“本来想求你做两件,不行啦!残废金借给社里买水车、买农药了!”
朱兰子忽然像只疾鸟似的飞跑,她跑得是那么迅速,连满祥这个参加过追击战的军人也感到惊奇。她跑不远,回过头来柔声地喊:“满祥!你等会儿啊!”随后,苗条的身躯一晃,就跑进渡口房去了。
满祥心里火辣辣地热了:这是一个多么热情的姑娘啊!他想想晚上没事,决定听从她的话在柳树下面等她。他坐在一块石板上,屁股刚挨石板,左边高岗子上一个老头子嘿嘿的笑声,就传进满祥耳朵。
“满祥支书哇!我刚才看了一出《柳荫记》呀!”
“嗬!庆堂叔哇!你这没牙老头子,日头都落坡了,怎么还不收工?”
“收工?要和你们合作社竞赛呢!”鲁庆堂像唱着似的说,“满祥你可记着点,咱们可算订了竞赛合同。”
满祥直奔鲁庆堂的地里来了,他的地和福贵的玉米地,是井儿峪出名的两块聚宝盆。鲁庆堂看满祥奔了过来,连说:“来吧!欢迎参观!”满祥蹲在地头,扒开浮土,用手一量,种子播得又深又匀,他站起来和鲁庆堂说:“真是巧把式啊!”
鲁庆堂笑着说:“提点意见!”
“刚放下枪杆子,提不出什么高招儿来,播的种是不是稀了点?另外,这地方高,该把那口井安装起来,万一天不下雨,这地方就得大旱。”
“南河套十年九不旱,去年冬天又下了场雪,一准不会旱!”鲁庆堂咧开风箱嘴。
“你是龙王能呼风唤雨吗?”满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不会!”鲁庆堂自信地皱了皱眉,“可是我眉毛上一道一道的横纹都是经验,这年头不会闹旱涝!”
“好!好!棒子种太稀啦!”满祥用脚尖指着行垄。
“不稀呀!”鲁庆堂有点犹疑地说,“去年夜里,我到你们社里丰产玉米地里量的!”
“庆堂叔!那是过时的皇历了,今年是1955年啦!”
“怎么!社里又密了?”鲁庆堂显然很着急,鼻尖立刻出了汗。
“密了!”满祥详细告诉鲁庆堂行距和株距。
鲁庆堂立刻愣着了,他不自觉地看了看满祥的脸色说:“满祥!你的话我是句句相信。有一点!嘿嘿……”他像有什么难开口的事一样,笑纹刚要展开,又收回去,脸上沉了会儿,他终于问出了口,“咱们竞赛了嘛!为什么把这个秘方告诉我呀?”
满祥听了高声大笑:“咱竞赛是为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