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司机扭过头来龇牙一笑,扭动了方向盘,葬车朝着火葬场的另一条路开走了。在颠颠簸簸的土路上,长着一脑袋乱蓬蓬头发的司机师傅说道:“不瞒二位说,我过去也当过‘三只手’,那时候我家穷得叮当响,人长着嘴总得吃饭,何况家里还有个得了哮喘病的老爸爸,便在夜里跳进一个深宅大院,偷过一个什么官儿的钱柜。就这么一回,我有了工作便洗手不干了,听你们往车上搬尸时说,死者是个只偷人一次的贼,我觉得挺像我的。当时,我就决定不收你们的车钱了,人间能同情不是贼的贼的人,都有一颗金子般的佛心,理应受人爱戴!”
俺听呆了。
俺老哥那么老谋深算,也没料到这一幕戏中之戏。当然,那小林和雯雯,更是如同挨了雷击,好一阵子说不出半句话来。直到葬车顺后门,驶向了那个炼尸的高高大烟筒,他俩才又还阳过来。
雯雯抢先开口说:“师傅,我们领您的情了,车钱还是要给的。否则您没办法和上边结算!”
“结算?我跟谁结算?我出门在外是殡车司机。回到殡仪铺关起门来是皇上。对了,倒是有个管账的,那是我老婆。我们照章纳税就是了,除此之外,没有结算不结算的问题。每个月赚多了多花,赚少了少花。你放心,掌管死人丧葬事的,比你们二位活得开心自在。”
俺那老乡还想跟他理论什么,殡车已然停了下来。俺那老乡小林顾不上再说话,伸手递过去几张钞票,被司机那条粗壮胳膊给推挡回来。雯雯比小林心细,她一眼看见了旅行包里的俺,顺手一提捆绑在俺身上的塑料绳儿,俺哥儿俩就离地而起。她说:“师傅,这个您看……”护士妞子的话才说了半句,那蓬头垢面的黑脸司机,就咧开厚厚的嘴唇笑了:“行。这个我转给炼尸工小伍子,干他们这个行当的人,每天晚上都要喝上几盅。一为壮胆,二为驱邪,三为一觉睡到天亮,不做神呀鬼呀的噩梦。你们在车上等等,我去找找那铁哥儿们。”言罢,他手指一捏俺哥儿俩头上的“小辫儿”,俺哥儿俩便又更换了主人,随那五大三粗的汉子去了。
俺再次离开俺的老乡,觉得心里憋得难受,情不自禁地扭头朝那殡车张望。俺老哥拿出往常的铁石心肠训斥俺道:“瞎看个球,这儿是活人难以涉足的地方,咱俩到这儿开开眼界,你该高兴才是,流的哪门子眼泪?”
俺赶忙把眼泪擦干了:“他要带咱去哪儿?”
“炼尸工的工房。”
俺强耐着心酸,耷拉下脑袋:“炼死人的地方,俺不想待,俺想去的地方是杏花村。”
“这儿是死鬼村。”俺老哥大声大气地数落俺,“说不定夜里还能看见鬼唱戏哩!”
“哐啷”一声,俺被那司机师傅放在两间红砖房外的窗台上。他一边喊着“小伍子”一边推门进了这间砖房。
【酆都城夜话】
至于如何炼尸,俺那老乡小林以及妞子护士雯雯何时离开的火葬场,俺是两眼一抹黑,啥都没能看见。因为这儿离大烟筒下的炼尸炉,还有一段子距离,可是那个叫“小伍子”的炼尸工,俺倒是瞅见了,那是到了黄昏时分,他干完了一天炼尸活儿,才脑袋上冒着热气,头发上滴着水珠儿回来。俺老哥说:“干这个苦差事的,得天天扒去炼尸工装,就钻进浴室,因为这活儿实在太埋汰了。”俺在这一点上,倒不比俺老哥知道得少:俺昔日在红髙粱地站岗的时候,知道俺那块地盘上,不管穷家还是富户披白挂孝办丧事,对那些帮忙挖坟坑的、抬棺材杠子的,事后都要赏一身新衣新裤。你道为啥农村有这丧葬皇历?说是怕死鬼藏在旧衣裳的褶子里,跟着送殡的人回家。
果然,俺那新主人小伍子,从更衣室里出来时,穿上了一身紫红色的皮衣皮裤,亮闪闪的夹克装上没有一丝褶皱。人在衣裳马在鞍,这个二十多岁模样的小伙子,由于穿上了这身时髦的装束,比洗澡回来时显得精神了许多。单从脸蛋上看,小伙子五官端正,鼻子、眉毛、眼睛……都搭配得十分匀称;但当俺把这小伙子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之后,就发现他身子有失匀称了:他身材比较矮小,脑袋却大如西瓜,以致他站在他那辆电驴子(摩托车)前,差不多和电驴子一般高矮。
这小伍子把俺哥儿俩装进电驴子前边的铁丝筐里,踩着了油门,随着一阵嘟嘟嘟嘟的马达声响,俺哥儿俩就离开了他的工房。让俺纳闷不解的是,这小伍子并没把俺带回他的家,在火葬场的一个角落里,他停下车来,把俺和俺的老哥,锁进一间四面透风的冷库房里,让俺哥儿俩在这儿关禁闭,他一个人开着电驴子走了。
这儿躺着、站着俺的各种牌号的同类,除了白酒还有一条条香烟。甭等俺老哥指点,俺也能揣摸出来,这都是死鬼家属送炼尸工的,但是他为啥把这些烟酒都堆放在这儿,俺却无法猜破这个哑谜。
俺老哥对俺说:“这没啥难猜的,怕立刻带回家去晦气,先在这儿冷冻上一段日子,这是其一;其二嘛,我想这些烟酒不是属于小伍子一个人的,而是属于整个炼尸班的,谁得到死者家属的馈赠,都一律拎到这儿来,然后来个共产主义大平均;其三嘛,不排除这些东西是抽不了、喝不掉的剩余物资,到时候一块儿拉到烟酒店去卖!”
俺怏怏不快地说:“这不等于咱又回到百货商店的库房里去了吗?”
“净说傻话,这儿是火葬场。”俺老哥教化俺说,你往窗外看看,周围都是枯树败草,要说是库房的话,也是死鬼用的商店库房。”
俺吓得打了个冷战,用眼瞄瞄窗外四周,茅草和枯枝在寒风中摇来晃去,有几只老鸹(乌鸦)龟缩在树杈间的黑窝窝中。这间死鬼库房,八面通风,连老鸹在树巢里低呻的“呱呱”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俺的娘啊!这儿让俺心里发瘆。”
俺老哥不但不为俺宽心,还指指紧挨着窗户的那座髙墙问俺:“大兄弟,你知道墙圈那边是啥地方吗?”
“活人住的地方。”俺说。
“错了。围墙那边是革命公墓。”
俺老哥说:“有头有脸够上什么官衔的,骨灰盒留在那边;这边炼的尸骨,净是平民百姓或者啥科长、处长一类的芝麻小官。围墙如同棋盘上的‘楚河汉界’,这块地方虽说是死都,但死鬼们各有各的不同牌位。”
俺觉着俺老哥的话扎耳朵。记得过去俺听高粱爷爷和高粱奶奶对俺说过,只有地主老财才大兴土木圈墙造墓哩,围起高墙的目的,就是跟那些死了的贫农、雇农的坟头隔开,以区别龙头凤尾和狗尾巴草的身份。可是俺在高粱地里也听见打游击的老八路说过:“要解放全人类,然后才解放自己。”要是死城也分三六九等,那话不是货不真、价不实了吗?!
俺把心里的谜团告诉俺老哥,他只是眯起两只老眼,对俺一声不吭,装开了哑巴。俺说:“老哥,你说话呀!”
他说:“算了,咱哥儿俩还是多想高兴的事吧!你说那小林和雯雯,真是天生的一对儿——”
俺截断他的话:“俺的好老哥,俺眼下没想那桩死鬼做媒的事儿,俺在问你,是不是在这死鬼地盘,真的也分阶级?”
“这不叫阶级。”俺老哥被俺纠缠不过,“这叫死鬼的待遇不同。”
俺更糊涂了:“啥?死鬼还有待遇?”
“得了。”俺老哥被追问得烦了,朝俺一摆手说,“说鬼事说多了,你会做噩梦的。酒能驱邪,前几天我对你讲了一些酒祖宗的事,今天老哥再对大兄弟接着往下说点古代酒事,就是牛头马面级的厉鬼,也难贴近你的身了。”
如同小和尚在晨钟暮鼓中听老方丈传经一般,俺对俺老哥讲的酒经十分爱听。一听他要对俺说酒祖宗的历史,俺只好暂时把心中的那团疑云抛开,伸脖子瞪眼地等他开口。俺老哥先咳嗽两声,清清嗓子,然后突然考俺说:“上次,我讲到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