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付加元也可以。”
那男人没有回答。
司机忙改口说:“行,您下车吧!我在这儿等您。”
等俺哥儿俩重见天日的时候,俺已然被这“港皮”提在了手上。蓝孔雀餐厅里响着叮当叮当的音乐,食客多得像集市。俺这位新主人,靠在茶色的落地玻璃窗前,眼珠子不看四周却死死盯着那辆“的士”。
“咖啡?”女服务员笑眯眯地询问。
“不要。”
“蔻蔻?”女服务员仍然温驯得像只小猫。
“不要。”俺的新主人摇摇头。
“我在等一位小姐。”他神态自若。
“您坐下等吧!”
“谢谢。”
俺这位新主人,刚把俺哥儿俩放在餐桌上,就又匆匆把俺提在手上——俺透过茶色玻璃窗向外一看,原来是那“的士”司机风风火火地向蓝孔雀餐厅跑来了。北风吹起了他的头发,吹飘了他胸前的绣花领带——这家伙一准儿是发现俺哥儿俩不长腿就跑了,从而想到刚才的乘客是个骗子。
俺新主人一点不慌,他两眼直溜溜地盯着司机。等司机推开东边的旋转门时,他从西边的旋转门内溜了出去。他三拐两拐钻进胡同,又从胡同上了大街,一辆公共汽车刚在站牌前停下,他就迈上了车。他掏出五分硬币,递给售票员,同时用地道中国话说:“猫尾巴胡同。”
“这家伙……”俺瞠目结舌地说,“他舌头咋就会拐弯了呢?”
“戏唱完了,他卸装了。”
“他到底是干啥的?”俺仍然没有解开心中的扣儿?
“唱鬼戏的。”
“阳间还唱阴间戏?”
俺老哥本是个很有耐性的人,可是也经不起俺这“犄砸木”(即啄木鸟)般的嘴啄来啄去。他皱起眉头,朝车窗外努努嘴说:“往外瞅瞅,这儿有多热闹!”
俺不情愿地把脸儿扭向窗外。嗬!俺真没瞅见过这阵势,马路两旁的人,肩擦肩,脚绊脚,像雨天到来之前,缕缕行行搬家的蚂蚁。有逛景的,有买物的,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这才是阳间哩!”俺老哥说。
“咋就瞅不见俺乡下人哩?”
“别忙,大城市里都有农贸市场,你会碰见乡亲的。”
俺真佩服俺老哥,公共汽车穿过闹市,轮子又“嚓嚓”地转了有一袋烟的光景,在一个牌牌前停下了。售票员用甜甜的嗓音向乘客喊道:“猫尾巴胡同到了,这儿是最大的农贸市场,有买暖洞子产的蔬菜和白薯花生,买小磨香油、大葱大蒜、红枣栗子的乘客,请下车。”
俺这位演了人间鬼戏的主子,忙不迭地从汽车上走了下来。
【赎妻】
俺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儿。那些在棚棚下摆着摊摊的贩儿,嘴里吐出来的都是俺听着顺耳的乡音。那一张张面孔,紫红紫红的,就像俺当初长在九月的田野上时的模样。再瞅瞅那些条案上摆着的农副产品,俺真有点想念俺出生的山洼洼了:俺那家乡山沟沟里淌着一条溪水,溪水旁边有老母鸡刨食、牛犊儿撒欢。
俺把俺的心事告诉了俺老哥,没想到他给俺来了个冷水浇头:“老兄弟,你这是‘土坷垃观念’。”
“你说个啥?”
“城市要比农村进步!你也该换换脑筋了!”
“老哥,俺就是瞅着山沟沟顺眼。”
“山沟沟溪水旁边有老母鸡刨食,瞅上去倒是挺静雅的,可是能生下这么多的蛋吗?”俺老哥指指堆成小山一样的鸡蛋篓儿说,“这是专业户的养鸡场送到市场上来的,那些鸡平日被关在铁笼笼里,待到喂水喂食时个个才伸出脖子,看上去像蹲大牢的罪犯,可是这些鸡都多产蛋。只靠那些在溪水边石头缝里找虫儿的鸡,能供上城市吃鸡蛋吗?老兄弟,看啥东西美不美,品评它香不香,臭不臭,好不好,坏不坏……可不能和咱爷爷奶奶们用同一个秤砣了!”
“俺就是喜欢俺身上的泥性!”俺争辩地说。
“你说是山沟沟里的土马路好,还是城市的洋灰马路好?”
“……”俺心里不服,嘴上却回答不出。
“你说是乡下吱扭扭叫着的辘轳好,还是城市的自来水好?是城市的电灯好,还是山沟沟里的豆油灯好?”
“……”俺想把俺老哥的话顶回去,但没找着合适的词儿。
“你说是坐小毛驴车好,还是坐公共汽车好?”
俺突然来了词儿,“老哥,别忘了,没了泥性就是忘记了祖宗!”
俺哥儿俩只顾小声吵吵,竟然忘了看俺这位新主人了。直到那“港皮”踉跄止步,俺才醒过闷儿来:俺哥儿俩尽管对“土”“洋”看法不同,命运可是一样的——俺是拴在一根绳儿上的两个蚂蚱,谁也离不开谁。说不定,这“港皮”要把俺灌进他的狗肚子里去,让俺过早地结束观“景”看“戏”哩!
是俺哥儿俩命硬,还是俺的祖先没缺过阴德?反正在这出“鬼戏”中演阎王爷的“港皮”,没提着俺进饭馆把俺给吞掉。这“港皮”如同学会了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在这儿摇身一变成了个低声说话的倒爷:“喂!你要名酒竹叶青吗?这可是‘前门’买不到的‘后门’货。你有意买,价钱可以便宜一点!”这小子不仅舌头会拐弯了,而且中国话说得非常利索,他一边用眼角瞟着农贸市场上来回巡视的税警,一边对那个浑身沾满了油漆点子的胖胖女工,举起了两个指头。
别看这女工衣着寒酸,出手倒挺大方,也没还价钱,掏出两张“大团结”,就塞在这个倒爷手里。那“港皮”扭头钻进了人堆,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又更换主人了!”俺伤心地低下头。
“人挪窝活,树挪窝死。每到一家都是一台戏。”俺老哥乐呵呵地宽慰俺说,“要是咱没被人家提出仓库,你能看见时髦的人肉贩子吗?你能坐上屁股冒烟的‘的士’吗?连酆都城里的阎王和恶鬼,都从壁画上跳下来表演给俺看了,多开心!”
俺老哥说的虽句句在理,可是俺心里仍然闷闷不乐;回想俺看到的两场西洋景,像吃了死耗子一样招人恶心。可是俺有啥办法呢?俺被主人和老哥捆在一块儿,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唯一的愿望是,在俺走家串户中,让俺也能看到点干净地方。瞅这女油漆工倒像个正派人,兴许俺能瞅到让俺称心如意的事儿哩!
俺只顾耷拉着脑袋,自个儿跟自个儿打着肚皮官司,不知不觉俺已被这个胖胖的女油漆工,提进一所大杂院角上的一间低矮屋子里。她把俺往漆皮早已褪光、露出木头白茬的旧八仙桌上一放,扭头叫了一声:“爸——”
“你买这东西干什么?”床上半躺半卧着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头儿,他的棉被上放着一块木板,木板上堆着一摞稿子和红蓝铅笔(俺老哥悄声告诉俺,这老头儿像是个出版社的老校对)。他把眼镜从耳根上摘下来,一边用绒布擦着,一边责备女儿。
那胖女工先不答话,用火通条捅了捅炉子,在炉子上坐上一壶水,然后扭过脸来对她老爹说:“爸!今天是腊月二十四,还有五六天就到春节了,给您买两瓶‘竹叶青’留着过节喝。过去您说过,在名酒中您最喜欢喝有药味的‘竹叶青’!”
“我不是早就戒酒了吗?”老爹表白着。
“今年您就破一回戒吧。”女儿恭顺地回答。
“那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