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

从维熙

> 从维熙文集 > 从维熙文集目录

第134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30)(1 / 2)

上一章目 录

“哼!又不是穿开裆裤的时候了,还隔着一层夹裤呢!”小芹虽然说话铁硬铁硬,还是回头朝高高的草料堆乜了一眼。

如同我的话里藏着魔法一般,草料棚里紧靠近墙角的旮旯,当真有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小芹“嗖”的一声站了起来,身子紧紧地贴住了我。我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心里却跳出了石头落水般的“咚咚”声响。

“咋回事?”她的热气吹进我的耳朵。

“真有耗子。”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发出声响的墙角。

“刚才咋没听见?”

“你我只顾听大人说话了。”

“不对,刚才草料堆没有响动。”

我说:“那就是耗子刚刚爬出地洞。”我顺手抄起翻弄草料用的三股木杈,壮着胆子走近墙根。

真是怪了,那草料堆里的声响,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大。我想,再大的耗子也怕人,便像城关戏台上草台班唱的《挑滑车》那样,效仿高宠的威武架势,用木杈翻动着草料。一杈、两杈……九杈、十杈……终于把草料翻开一个空缺,耗子的影儿没找到不说,连耗子洞口也没能发现。使我俩有所发现的是,草料棚的后墙,被打穿了一个斗大的窟窿,我把脑袋伸过去看了看,发现那边是嘎子哥家里废弃了的羊圈。挑水的王柱儿在世的时候,圈里喂养着三只山羊两只绵羊。王柱儿掉在井里淹死后,嘎子娘把羊卖了,空留下一间堆放破缸乱罐等杂物的棚子。我屏住气,仔细看看,从一口破缸后边看见了嘎子哥的背影,他正背着墙洞,低着头,弓着腰,在鼓捣着啥东西哩!

我把头缩回来,把我的发现,悄声告诉了小芹。并判断这墙洞是他掏的,只是不知道嘎子哥为啥干这缺德的事儿。小芹对我的话,不太信实,她把头探出洞口看了看,回过脸来,红红的脸儿变得煞白,哆哆嗦嗦地吐出一个字:“枪。”

“你说啥?”因为“枪”这个词儿,离童年世界太遥远了。我分明是听清了这个词儿,还是追问了一句。

“橹子枪。”小芹结结巴巴地比画着,“就是日本鬼子腰里别着的铁玩意!”

“你看清了?”

“我又不是瞎子。”

我不敢再把脑袋探过去了。我想起了嘎子哥在五里桥下“扎猛子”的事儿——桥上曾翻过一辆日本的军火车。我相信了爷爷对我说过的话,嘎子哥真跟东隔壁的张叔穿上连裆裤了。我还琢磨出嘎子哥打通这墙洞,是为了往草料底下藏那“铁玩意”,以防鬼子捜査他的家。一旦发生啥紧急情况,他还可以从墙洞钻进草棚里来,猫着,躲着,藏着……好一个嘎子哥。“老鹰”并没抓他,他已像兔子一样,到处挖掘藏身的洞穴了。

小芹没了主意:“是不是告诉我爷爷去!”我的小小脑袋里,也装不下这么大的问题。正犹豫着,嘎子哥像表演狗熊钻圈的杂耍那般,一下从羊圈钻进料棚,抖抖身上的草节,对我俩龇牙一笑说:“我听见你俩说的悄悄话了,净是胡思乱想,我哪儿会有啥橹子枪?”小芹说道:“我看见了。”

“那是玩具,从集市上买的。”

“给我看看。”我将信将疑。

“给。”他从口兜里掏出一把黑油油的玩意,往半空一扬,然后接到手里。然后,像变戏法似的,在他身前身后,捣来捣去,喊了声“走——”,那黑玩意就不见了。小芹上前捜着他的全身。我帮她翻弄着他的衣兜。

当真没了那个黑黑的家什,嘎子哥笑嘻嘻地说道:“学堂不是开除我了吗,将来我就靠这戏法走江湖活了。”没等我和小芹问他是否干上了“老八”,他就先堵住我俩的嘴:“城关的老乡,有的说我跟‘老八’勾上了。告诉你俩,没那么一宗事儿。我才活到十六,还惜怜我这条小命呢!二郎庙后边枪毙‘老八’,一个飞子儿射进脑袋,立刻脑浆开花!我还不想去挨那一枪,让我这个脑瓜成为一摊豆腐脑哩!”说着,他转转脖子,表示脑袋长在脖子上的快乐。

我俩很快被他逗乐了,忘记了“枪”给我们心灵带来的恐怖。至于他为啥要在草料棚打穿一个墙洞,嘎子哥说出的歪理也挺中听。他说他和张叔除去逮鱼、卖鸟,还想弄只猴儿耍耍,这间草料棚是耍完猴戏猴儿栖息的地方。怕疙瘩爷爷不准,他就先掏个暗洞,嘎子哥要我俩为这件事情保守秘密,他说他要送给我们俩每人一件玩物。

小芹说:“我要一块背后贴着大美人的小镜子。”

嘎子哥答应下来。

我说:“我想要一把玩具手枪。”

嘎子哥想了想,说我虽是男娃,家里是秀才门庭,玩那东西不合家规。他嘬了嘬牙花子,说他要送给我一支会吸墨水、又会吐墨水的钢笔。

我仨在草料棚子“叽叽咕咕”的声音,惊动了磨房的小芹娘,她喊道:“你俩在那黑棚子里干啥哩!”

嘎子哥像一条受了惊的鱼儿,刺溜一下,钻回羊圈去了。他用一块方方正正的土坯,从对面堵住了那个墙洞。我拿起翻弄草料的三股木杈,“稀里哗啦”地一阵响,把那墙洞用草节堵严。待我俩身上沾着草料节儿,走出低矮的棚子时,看见那毛驴已被套在磨盘上磨棒子粒呢!小芹娘碾完了面,正围着磨盘转来转去,往磨眼里倒着棒子粒儿。

“我娘哩?”我用眼睛寻找母亲。“你娘有点事。”

小芹娘说:“我帮她磨子哩!”

“去哪儿了?”

小芹为我一边摘掉衣上挂着的草叶,一边低声对我说:“你还猜想不到吗?”

“我猜不到。”

“真傻!”小芹摘完草叶,拍打着我身上的尘土说,“真是个傻和尚!”

“我傻你灵,你说我娘去干啥了?”

“还用问吗,一准是为我娘双身子的事,去找我奶奶,告我爹的状去了!”小芹说,“行了,你浑身上下干净了,给我摘摘身上的草叶吧!”

[红的血]

对于我,那是一个多梦的秋天。欢喜的梦,忧郁的梦,可怕的梦……像走马灯般轮回。记忆最深的一件小事,是暴戾的小芹爹,居然喜欢上了蝈蝈。一个笼子、两个笼子……小芹的屋檐下出现一串蝈蝈笼子,南院俨然成了一个蝈蝈王国。它们此起彼伏地唱来唱去,唱出了小芹娘的一脸喜色——这是母亲去找罗锅子奶奶的成果。皮铺李家老少三辈,把几十只蝈蝈喂养得油青墨绿,那嗓门豁亮得能压过齐燮元治安军唱的军歌。城关的过路行人,常停步朝李家皮铺院内乜斜两眼,疑是李家铺关张,改营蝈蝈营生了。

蝈蝈不断呼叫“哥哥——”,我躺在油灯下的土炕上,也常在这种不停断的呼叫声中入梦。不知为了啥,我总是把它的秋歌,当成小芹在喊叫我。母亲在灯下穿针引线,问我:“和尚,你笑啥哩?”

“没笑啥。”

“睡吧,快期末考试了,别考(烤)煳了!”我闭合上眼睛。睡了?没睡?我无法说清。反正在这不断呼叫“哥哥”声中,常出现使我十分甜淋爽透的梦。奇怪的是,这种梦境经常重复出现,竟然也感觉不到厌腻,而重复最多的梦,就是那天在磨房边,我为小芹摘掉在草料棚沾土的草叶:

“你给我摘干净喽!”

“嗯!”

我蹲下去,先从裤子摘起,手指不断扔下去一片片谷草碎叶。突然摘到她的裤裆部位了,由于刚才我俩坐在草料堆上,这地方沾的草叶最多,我摘了一两片,突然想起了孩提时,我看小芹尿尿时的情形,伸出去的五指,便有些快意的哆嗦。

“摘呀!”小芹催促着我。

上一章目 录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