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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16)(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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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瘤子叔叔也“嘎嘎”地笑出了声。篷篷车在翠绿的田野上,缓缓地移动着。惊蛰雷不过响过了月把光景,麦苗儿已经一尺来高了。远处是绿,近处是绿,柳条像一条条小闺女辫子似的随风摇摆,苇尖吐出的嫩叶在风中发出“沙啦啦”的声响。

大地葱绿,天空水蓝,有几朵像帆儿似的白色游云,在海般的天空中荡来荡去。不知那朵朵白云要飘到哪儿去,也不知那一片片帆儿又从哪儿驶来,突然,从云端穿梭般掠过几只布谷鸟,它们把歌声从云端撒向大地。这声声啼叫,使我一下想到了瞎表姐,便开腔说:

“叔叔,那天瞎表姐学布谷鸟叫,学得跟真的一样。”

“嗯!”狗瘤子叔叔应了一声。

“可是你咋就答出来‘光棍好苦’哩!”

狗瘤子叔叔被我突如其来的盘问,结巴得语不成声:“……那……那……那……不是……不是我。”

“我看见那头老白骡子哩!”我不依不饶地追问着。

“白……白骡子……白马……?”狗瘤子叔叔说,“附近……近……近的村镇……有好几……几头哩!”

“就是姥爷家系着紫红笼头的老白骡子。我眼尖着哩,不会看错。”我争辩着说,“叔叔,你穿着没袖子的对襟小褂,在后边扶犁。”

往常,狗瘤子叔叔跟我说话,总爱回过头来,眉眼间展现他的丰富表情,这天,他如同脖子不会转动了似的,两眼只盯着路上的车辙。当我说出他扶犁时的衣着,他身子直挺挺地木了一般,吭哧了半天,居然没有结巴出个词儿来,使我童心中的好奇完全落空。

母亲见缝插针地插嘴说:“和尚,你那天是看花了眼了!”

我说:“没。我看得清清楚楚!”母亲又说:“那天狗瘤子叔叔,背筐割猪草去了。”我仍然咬住秤砣不撒嘴:“娘净瞎说八道,割猪草的是姥姥。我和瞎表姐在村口玩,隔着篱笆缝儿看见姥姥拿着镰刀割猪草哩!”

母亲被我堵住了嘴,便用手轻轻捏了我一下,同时甩过一个眼神来,让我不要再多嘴多舌。我那小小心灵,还装不下人生的许多不可言喻的事儿,还是追问狗瘤子叔叔,狗瘤子叔叔被问得抓耳挠腮了半天,结巴出一串话来:“和尚……那……那……时候……你还没……进庙当和……和尚,野地里……净……净是坟头,你……你……一准……准是大白天……看……看……见鬼扶犁杖了!”

“那白骡子呢?”我不信实狗瘤子叔叔这番话。

“骡子……骡子……也不能……活百岁……死了也……成鬼呀!”他结巴得如同一杆拉不开栓的鸟枪,“你……你不是去……过……城隍……庙吗?小鬼……里边,就有……就有……牛头……马面。”

我想了想城隍庙中的厉鬼图中,确实有牛头、马面泥塑。我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冷战,摸了摸脑后那撮“拉毛”,发现那撮毛茸茸的头发仍在,心里才踏实下来。

我还想追问狗瘤子叔叔学布谷鸟叫的事儿,可这时篷篷车已经临近了村口。母亲拍打了几下我身上的尘土,叮嘱我说:“记住,你不叫丫头了,谁要再喊你丫头,你就说你已经当了跳墙和尚。等有一天你身板结实了,就去云海寺‘扫堂’还俗,到那时还要剃掉这撮‘拉毛’哩!”

“我一辈子当跳墙和尚了!”我对着村口的大杨树喊叫着,“当和尚一辈子不怕牛头马面般的小鬼!”

狗瘤子叔叔回过头来,着急地对我说:“那……那可不行,和尚……要打一……一辈子……光……棍。你娘……还想将来……抱孙子……哩!”

大杨树上的喜鹊,尾巴一翘一翘地“喳喳”鸣叫,欢迎着篷篷车回村。车轮快转到大杨树旁,那群灰喜鹊扑棱棱地飞离了树枝絮成的树巢。它们飞上天空,盘旋了一阵飞落在屋脊上。

我朝喜鹊们喊着:

喜鹊喜鹊你听着,丫头变成和尚头。

小芹小芹你别怕,我只当和尚不出家。

姥姥姥姥快来呀!“瓦片”剃成“拉毛”啦!

“牛头”“马面”拖我走!您拽住“拉毛”别撒手!

这算不算我童心编织出的第一篇创作?不知道。但我许愿当跳墙和尚归来,顺口胡诌出的顺口溜,至今记忆犹新。当时,我是喊给大杨树下、迎接篷篷车归来的姥姥听的,但篷篷车到了村口,我才看清那树下的人影儿不是姥姥,而是我的瞎表姐。

“丫头——“她朝我喊着。

“打今个起,你……你要……叫他和尚了!”狗瘤子叔叔替我回答。

“和尚——”她笑嘻嘻地叫道。

“唉——”我回答得十分痛快,“你胳肢窝夹着啥东西哩?是给我编的苇条人吗?”

瞎表姐竟然没有回答我,背过身去把那东西塞给跳下车来的狗瘤子叔叔。我歪头偷看,瞎表姐塞给狗瘤子叔叔的,是一双线绳纳底、青线缝帮的新布鞋。母亲显然怕我说出啥个不得体的话来,从背后推了我一把说:“快下车!快下车!姥姥等着看你的和尚头哩!”

狗瘤子叔叔似也怕我多嘴多舌,把新鞋往怀里一揣,张开两条胳膊,把我从篷篷车里抱下来。扭头再看,瞎表姐已用竹竿点地,朝村里走去,留在我眼里的是她那条又粗又硬的大辫子。在这短短的瞬间,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原来瞎表姐两次站在村口,都不是为迎接我,而是等待狗瘤子叔叔回村的。

晚上,圆月如盘,把一摊清凉的月光,照进屋子,洒到炕上。我和母亲平躺在褥子上,我对着月亮里捣药的兔儿爷,道出了我的委屈。母亲告诉我,那是属于大人王国里我不知道的事情。她说,狗瘤子叔叔原本不是本地人氏,是从河北宁河府一带逃难逃到这儿的,十多年前,那地界闹了一场水灾,大水卷走了他爹。逃荒路上,他娘饿死在咱村外的“土地庙”,瞎表姐的娘——温四奶奶,收留下这个饿得皮包骨头的十岁男娃。当时这娃没个名儿,温四奶奶说像拉扯小狗子那样,一定要把他拉扯成人。这男娃后脖颈子长有一个像树瘤一样的鼓包,起个名儿,就叫狗瘤子。

我盘算了一下辈分,觉得不对劲儿。温四奶奶的瞎闺女,我管她叫表姐,而温四奶奶收养的狗瘤子,我却称呼他为叔叔。母亲说:“是乱了辈分,这几户人家的小村,常以年龄大小而胡乱称呼,狗瘤子叔叔有二十六了,而你瞎表姐才十七。”

我喜欢较真。便问:“瞎表姐为啥总是到大柳树下,等狗瘤子叔叔赶车回村?”

“你还太小,甭知道那么多。”母亲说。

我问:“温大爷呢?我咋没见过?”

“你瞎表姐长到两三岁的光景,温大爷闯关东挖人参了,至今没有回来,传说他攀崖去采一枝‘六品叶’的野人参时,坠崖摔死,尸骨让老鹰给撕了。”

把着城门脸子开仁育堂药铺的大姨父,对我讲过人参的故事。他说人参是穿着红布兜兜满山跑的棒槌孩儿,慈善的山神娘娘生养下它来,就是为给人治病的。我在药铺里见过那玩意儿,枯干枯干的身子,身子下有的生有两条细腿,有的尾巴就像一根棒槌。大姨父把这种名贵药材,放在最上层的药箱里,我要蹬着凳子,才能够得着放参的药箱。我偷偷地嚼过人参须子,苦甜苦甜的,因为大姨父说它是山神娘娘生养下来的棒槌孩儿,我始终不敢嚼食它的身子。后来,爷爷告诉过我,人参“穿着红布兜兜满山跑”,是山里人编出的神话。只因为人参长在深山老林,花儿开得像一把小红伞,就有了“穿着红布兜兜”之说。爷爷在山村长大,半辈子只在大山上看见过一回人参,爷爷不叫它棒槌,而叫参姑娘,足见这玩意儿活着时是叫人看不厌的。温四大爷为它而闯关东,又为它而掉崖摔死,也就不奇怪了。

月亮上爬过来一片乌云,屋子立刻昏黑下来。母亲劳累了一天,翻过身去睡了,我望着忽明忽暗的圆月,眼皮也渐渐发酸……忽然,我看见白天为我落发的老和尚,从一轮圆月中飘然而下,他披着布片缝缀起的袈裟,慈眉善目地对我说:

“你愿意去找那穿着‘红布兜兜’的棒槌孩儿吗?”

“师父,我愿意去找‘参姑娘’头上顶着的小红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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