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声报春的鸟啼,没有一朵张开金色小伞一般迎春的黄花。白,到处是晃人眼的白;雪,到处是银花花的雪。
当我和小芹一身雪泥从地上站了起来,那小小的田鼠窝的洞口,再次吸引了我们的眼神。这回,轮到我扮演治安军司令齐燮元的角色了,对小芹一挥手说:
“背过身去。”
“干啥?”
“叫你背过身子去,你就该服从命令。”我摆出一副齐燮元检阅治安军的架势,冷着脸子说。
小芹猜想可能是藏猫儿玩,便把身子转了过去。我匆忙解开裤带,对着那田鼠窝,灌了一泡尿。小芹闻声回过头来,憋了我半天的那泡尿,已顺着洞口流进田鼠窝中。
小芹也解开裤带,想用尿把田鼠灌出窝来。我制止了她。
“为啥许你不许我?兴许真能把它们给淹出来哩!”
我提醒她:“忘了两年前,罗锅子奶奶,拽了我一个跟头,用巴掌打你屁股蛋子啦!”
“这儿没有奶奶,只有‘小黄’和你。”小芹坚持要往田鼠窝里尿尿,“你背过身去,给我看着人;有人来了赶紧喊我。”
我按照她的吩咐,已然背过身了。忽然,一种恶作剧的快感,涌上我的心头,我猛然回转身子,吓唬她道:“哎呀!田鼠探头探脑地正在咬你屁股哩!”
刚刚蹲下去的小芹,“嗖”的一声站了起来,红扑扑的脸上吓出了米粒大小的汗珠儿:“你不是吓唬我吧?”
我嗓子眼抖出一阵笑,笑哽咽住我的回答。小芹还在一惊一乍地追问我:“田鼠到底钻出脑袋没有?”
“没。”我说了实话。
小芹白瞪了我一眼,小嘴噘得像八月的石榴,不顾一切地蹲在洞口,朝田鼠窝浇了一泡尿。我注意到了,她在往洞口灌尿时,一直低着脑瓜看着洞口,生怕田鼠真的从洞穴里钻出来。
田鼠到底也没被我们灌出窝洞,背后却冷不丁响起吆喝声:“你俩在雪地里找啥呢?”我和小芹闻声色变,生怕是疙瘩爷爷找我俩来了,迷迷茫茫雪原中的人影,渐渐变得清晰了,来的竟然是二嘎子,后边跟着春儿和小石头。这发现不禁使我和小芹喜出望外,小芹扯着嘎子哥袖子,把他拉到田鼠窝的洞口,指点着说:“真也怪哩!我和小哥的两泡尿,都浇不出一只田鼠来!”
嘎子哥朝我俩龇牙一笑:“这是瞎子点灯——”
“白费蜡。”帮腔的是春儿。
“为啥?”快嘴小芹追问着。
“就是再加上我们的三泡尿,也湿不了这个田鼠窝。”嘎子哥用两只手比画着,“田鼠窝的道,就跟人的肠子一样,九九八十一道弯,藏粮的窝,还不知道拐到哪儿去了呢!不信,你看——”嘎子哥伸手把小石头手里拄着的一根木棍抄过来,用那细长的木把儿向洞里戳了下去,那木棍儿进了洞口三寸,就戳不动了。他把木棍儿拔出来,在雪地里擦了擦头上的尿泥,一甩脑袋说:“走,一块儿到暖泉河去逛景!”我和小芹二话没说,便乖乖地跟嘎子哥出发了。
暖泉河的源头,原是清朝年间冀东十大风景之一。爷爷说乾隆皇帝出京东巡,不仅在暖泉河筑起墩台(酷像烽火台的模样),冬天还在暖泉河里洗过龙体。隆冬数九天气,那“咕嘟咕嘟”上翻着的热泉,因浪漫帝王曾冬浴于此,成了冀东笼罩着一层神秘光环的灵泉秀水。
在北平辅仁大学中文系上大学的四叔,则补充了爷爷有关暖泉河新的逸事。他在报纸上看到日本军队驻北平的松本少将,曾带着他的下属武藤、清水、板垣、花轮等高级参事,特意到暖泉河来冬浴过。浴后给日本的玉田驻军下了一道铁令:不许在这条圣河里洗涤军衣和刷洗战马。
上次,嘎子哥带我们去逮鱼捉虾,是去暖泉河的小河汊;这回,他带我们去的是这条河的源头。冬天我没来过暖泉河,特别是在这鹅毛大雪纷飞的年节时刻,与嘎子哥、春儿姐结伴而来,在本来就已十分神秘的童心中,又增加了几分神秘色彩。
雪还在无声地下着,像漫天飞舞着的不会说话的小白蝴蝶,密密麻麻,轻轻洒洒,成群结队地追随着我们。眼前是白,身后是白,渐渐连棉衣也消失颜色,就连“小黄”也魔幻似的拱起一道镀银般的脊梁。
走着走着,小石头耐不住这雪里行军,他的棉鞋被雪粘得一走一掉,第一个请求歇脚:“嘎子哥,还有多远?”
嘎子哥从鼓囊囊的破棉袍里,掏出一把红玛瑙一般的醉枣,塞进小石头的凉凉的小巴掌里。醉枣堵住了嘴,小石头哑了一阵,等醉枣吃完,他又喊开了脚疼。嘎子哥拍拍身上的雪片说:“来,我背着你。”
春儿姐阻住嘎子哥,回身数落开了小石头:“不叫你来,你偏要来,既来了,就别当孬种!”
嘎子哥一伏身,就把小石头驮在后脖颈子上。没走几步,小石头不愿意当嘎子哥耍的猴儿了,因为棉裤往上一抽,冷雪像乱针一样,扎得他脚腕疼痛难耐。他连连央求着嘎子哥:“叫我下来吧!我能走!我能走!我能走到天边上去!”
“你这小毛驴,还敢吊歪吗?”嘎子哥戏谑地问道。
“不了,我规规矩矩地拉车拉磨。”小石头一副嬉皮笑脸的神气,“你放下我来吧!”
嘎子哥不理睬这个小无赖,继续往前迈着大步。小石头骑在嘎子哥脖子上,像马蛋子般踢蹬了一阵,嘎子哥死死缠住他的两条小腿,就是不放他下地。
“你真不放我下地?”小石头威胁地叫阵。
“不放。”
“你当真不放。”
“省得你再喊脚疼!”嘎子哥悠悠然地回答。
“好!那我就往你脖子里尿尿,让你后脊梁当我的尿壶。”
这真是一招儿鲜,嘎子哥马上把他从肩上放到雪地上:“你尿!你尿!你这‘小不点儿’跟我耍花招儿,我把你小鸡子割下来,喂雪地里找食的黑老鸹!”小石头“嘻嘻”地笑了:“我没有尿。”春儿姐给了他屁股蛋一巴掌,我和小芹被逗得“咯咯”地笑个不停。嘎子哥对我和小芹说:“九九加一九,犁杖遍地走。开了春,你俩也该背书包上学堂了,那就像给小毛驴套上夹板,把鸟儿关进笼子。趁这年节的大雪天,你俩要玩个痛快。等鸟儿一钻进笼子,就甭想再扑棱翅膀了。”我问嘎子哥:“咱们玩啥?”
“先跳到暖泉河里洗个热水澡,然后去捞鱼摸虾。我嘛,还有个祭祀老爹的事儿,那坟就在墩台下边。”嘎子哥拍拍腰间鼓囊囊的东西,流露出几分得意的神态,“这里边有鸡腿、鸭掌和大肉肘子,年底我帮我娘去给县长龙瞎子备年货,顺手牵羊给老爹抄了一桌供品。”
嘎子哥说得十分轻松,我心里却酸楚得不行。王柱儿那条颤悠悠的挑水扁担,连同他担水时口唱小曲时的模样,一块出现在白茫茫的雪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