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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8)(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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疙瘩爷爷听罢笑个不住,双膝跪倒,四拜门神比干。爷爷忙上前搀扶起疙瘩爷爷。疙瘩爷爷执意请爷爷去后院喝酒,以答谢送贴门神之情,爷爷便和疙瘩爷爷钻过遮挡住二门的高粱秸的夹道,进了疙瘩爷爷家的后院。

我们一人手里举着一个糖稀吹成的猪八戒背媳妇,站在皮铺门口,硬是不肯回家去吃午饭。糖瓜、熟栗、带芝麻粒的大杆糖,混拌着爷爷的知识水儿,已填饱我们的肚子。此时此景几个小伙伴的心,也仿佛被糖坊的糖稀粘成一个团儿,谁也不愿离开谁了。

“玩啥?”我问嘎子哥。

“藏猫儿。”

春儿问:“去哪儿?”

“高粱秆垛。”

由嘎子哥带头,这群没驯化好的鸟儿,又飞回到折柴为枪的夹壁墙来了。我们把糖匠吹成的“猪八戒背媳妇”,插在柴火垛上,开始玩藏猫儿。

谁当找人的“瞎子”?当然是小石头。春儿愿意跟着二嘎子,小芹愿意跟着我,小石头成了单奔小光棍。他哭涟涟地说他不愿当找人的“瞎子”,愿当“瞎子”找的人,磨来磨去的结果是,我和小芹、春儿以及嘎子哥,玩完藏猫儿后,愿意把“猪八戒背媳妇”的糖人,都送给他,让小石头一个人,有五个“猪八戒”,有五个“媳妇”。

小石头乐得合不上嘴,便用手蒙上自个儿的眼睛,然后垂下巴掌,在高粱秆秆的夹壁墙里寻找我们。我是小芹的影儿,我俩藏在一块儿,很快被小石头抓住了;可是嘎子哥和春儿却没了影儿,小石头叫我和小芹一块儿当“瞎子”,也没找到嘎子哥和春儿。

小石头在夹壁墙里跑得一头大汗,我连夹壁墙旁边的茅厕都找了,也不见他俩的影儿。小石头急了,喊道:“姐姐。”春儿没有回应。“嘎子哥——”二嘎子没有回答。

小石头赌气了,他抓起糖人就往嘴里塞。我正想去制止小石头,小芹从隔壁墙里钻出来,扯着我的衣襟轻声说道:“小哥,我可找到他俩了。”

“你干啥不逮他们出来?”

“我没……”

“为啥?”

“他俩钻进高粱秸里那个哩!”

我着急了:“小石头气得嚼糖人哩,你快说呀!”

“小哥,刚才我钻夹道找他俩时,听见垛里柴火叶子响,便朝缝儿里看了看,嘎子哥和春儿姐正在里边亲热哩!”

“咋个亲热法儿?”我瞪大眼睛问道。

“嘴贴着嘴。”

“别胡扯了,那有多脏。”

小芹仿佛记起了啥事似的,声音轻得像棉花落地:“小哥,我夜里在炕上睡觉要尿尿的时候,看见我爹跟我娘就亲过嘴。我起始以为是我爹和我娘又打架了,我爹在咬我娘嘴唇哩,可我娘没像挨打时的叫喊,心甘情愿地叫我爹咬!”

“瞎说八道。”我训斥着小芹。

“谁说瞎话谁舌头生疔!”

我摇晃着瓦片头,认为小芹在编瞎话哄人。爷爷奶奶没对我说过,叔叔婶婶没对我说过,母亲也没对我说过这事。我不信。小芹却说:“你爹在外地,没跟你娘睡在一条炕上,要是在一块儿,你夜里被尿憋醒了,也可能看见我说的事儿。小哥,我真的没有骗你,那回,我喊了一声‘娘,我尿尿’,爹马上背过身子去了,我娘下地给我拿的尿盆儿。真的!”

童心中的好奇,被小芹挑逗起来,回头看看,小石头早把藏猫儿的事儿忘了,只顾在院子里啃那粘牙的“猪八戒背媳妇”,我拉着小芹想去窥视嘎子哥和春儿藏的啥稀罕猫儿。不承想夹道太狭,我的肩膀撞响了高粱秆上的干叶儿,“哗啦啦”一阵响过之后,嘎子哥和春儿姐从高粱秸里钻了出来,顺夹道西口跑到院子里。

“你们干啥来着?”我和小芹追了出来。

“藏猫儿玩呀!”嘎子哥回答。

“为啥喊你俩老半天,你俩也不答应!”小石头抹着嘴角的糖稀,委屈地说。

春儿回答得十分乖巧:“一出声,不就叫‘瞎子’逮住了吗?”

是啊!藏猫儿不就是让“瞎子”逮不住“瘸子”吗?要是刚藏起来,就叫“瞎子”逮住,藏猫儿还有啥玩头?!我觉着嘎子哥和春儿姐回答得有理,便对小芹不满意地说:“是你眼珠子发花了,还是活见鬼了?”

“小哥,”小芹连忙解释,“我真看见嘎子哥和春儿姐俩人……”

二嘎子赶忙打断小芹的话说:“别嚼舌头了,这回我当‘瞎子’,保险一袋烟的光景,就把你们都给逮住。”

“真的?”我和小石头高兴得蹦了起来。小芹心眼比针还细,紧盯着二嘎子和春儿的事不放:“嘎子哥,你别打岔,刚才你和春儿姐在髙粱秸里,是不是嘴挨嘴……”

“又不是家雀子,叼食儿喂没出窝儿的小家雀,嘴挨嘴干啥?!”答话的是春儿。她和二嘎子一个调门,朝我们仨一扬手说,“我和嘎子当‘瞎子’,你们快去找窝儿藏起来!”说着,她和嘎子哥各自用手捂上眼睛。

我们仨飞快地钻进夹道。

小石头说:“咱们仨藏在一块儿吧?”

小芹立刻回绝了:“那会像挖田鼠一样,一挖一窝,各藏各的地方吧!”小芹怕小石头尾随着我俩,把他往高粱秸的空隙里一塞,拉着我的手,就跑进了二道门。我感到这儿容易被发现,便扯了小芹袖口一下,跑进了牲口棚。

牲口棚空着,想必是那头小毛驴被罗锅子奶奶套上夹板,到磨房拉磨去了,黄泥巴抹成的棚棚里,散发出一股子驴粪蛋子的草腥气味。我和小芹龟缩在马棚的角角上,从马槽下边的空隙,偷偷向外看着。

院子里有了脚步声,我俩屏气往外一看,不是嘎子哥和春儿姐,是我爷爷和疙瘩爷爷。他们这顿过小年的酒,咋喝了这么长时间,从大晌午喝到日头偏了西。爷爷在前边走着,疙瘩爷爷在后边相送,两人走到二道门边,停下了脚步。

小芹一脸晦气:“这下完蛋了,二嘎子就怕我爷爷,他还敢进这后院来找我俩?”

“别出声。”我告诫小芹,“疙瘩爷爷撒起酒疯来,像吃人的大马猴!”

看样儿,疙瘩爷爷的酒喝得并没过量,只听他对我爷爷说:“丫头他爹的事儿,有啥信儿没有?”

爷爷全然没了给作坊贴门神的喜兴劲儿,他理理花白胡须,闷声闷气地说:“重庆的信,辗转到咱玉田,要走上一两个月;日本人查那边的来信,查得很紧,万一要是把信扣下或者在半路上丢了,可就断了音讯了!”

“大哥,您放宽心吧,我想不会出啥闪失!”

“也难说呀!”爷爷叹口气说,“国民党抗日,共产党也抗日,你说丫头他爹往延安跑个啥?就说跑吧,往共产党的地盘跑,国民党也不该抓呀!不都是中国人嘛!为啥关进大牢里边,丫头爹可是有肺痨病的病根,我最担心他旧病发了……”

“大哥,夜里我烧高香,为丫头爹祷告菩萨娘娘。”疙瘩爷爷的枣红脸,被落日烧得血红血红的,流露出难过和同情的神色。

“丫头他娘去过城隍庙了。”爷爷低着头回答。

“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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