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母亲挥刀时袖口扇起的风,还是那小鬼被母亲的诚意感化了,反正我母亲这番话唠叨过后,那竹筷“啪”的一声,倒在了碗沿上。我母亲扔下切菜刀,挑开门帘,先是拿扫帚扫地,后又把那碗里的水泼进炊膛,“咔吧”一声把那根筷子折成两截。她回头对着呆看傻了的我说:“丫头!这回你的病就该好了。你罗锅子奶奶教我的,这叫驱鬼!”
我半信半疑地听着。从去城隍庙这天起,我好像知道了人的世界以外,还有神和鬼的阴间世界。是真?是假?小小童心无法分辨,也无心去分辨。人世间的事,刚刚走进我的心扉,我不知道的太多太多,我知道的太少太少……
约莫过了四天,不知是驱魔的威力,还是汤药的药力,我退烧了。在我起炕下地的那天中午,二嘎子领着小芹、小石头、春儿,手里拿着一挂鞭炮,旋风般地闯进屋子。
“小哥,你病好啦?”第一个问安的是小芹,“以后可不敢再去城隍庙了。我爹把我屁股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我娘也拧我的耳朵了,说是引了恶鬼进门。”二嘎子让我看他红肿的耳朵,以证明他没扯谎。
春儿和小石头是姐弟俩,他家以熬硝制鞭炮为生。二嘎子手里提着的那挂鞭炮,是小石头和春儿爹给的,说鞭炮可以赶鬼回坟。
我说:“鬼已让我娘拿着菜刀赶跑了!”二嘎子愣愣地说:“万一它要再回来呢?”母亲不太愿意在屋里燃点鞭炮,怕火星烧着了被褥。她和二嘎子商量,能不能在过堂间干这桩事。
小芹插嘴说:“我爷爷说了,要净净这间屋子,是他叫我们到这间屋里来放鞭炮的。”
疙瘩爷爷是房主,说话一锤定音。
母亲笑笑说:“放就放吧!也许会给这间屋带来喜气哩。”
“捂上耳朵。”嘎子哥对我们下了命令。小石头和春儿龟缩到了墙角。小芹害怕地靠在我怀里。母亲挑开门帘,以便让鞭炮硝烟飞出屋子。嘎子哥点着了一截祭神上供时用的香火头儿,手提着鞭炮傻乐一阵后,高声叫道:“这鞭炮一驱恶鬼,二接喜神。小芹在城隍庙许愿了,她说她大了当丫头小哥的媳妇。别等长大再当媳妇了,眼下就开始过家家吧!”
鞭炮“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龟缩在墙角的春儿,猛地从口兜里掏出一块红盖头,麻利地往小芹头上一蒙。
小芹尖叫着:“嘎子哥,你真是个坏包儿!”
我也觉着受了嘎子哥的蒙骗,一手掀下小芹头上的红盖巾说:“这红盖巾该给春儿姐蒙在头上,她和嘎子哥同岁,你俩都属小龙,一块儿游进龙宫里,去过家家吧!”
我忘记了髙烧刚退,在呛鼻的鞭炮烟雾中,迈出几步把红红的盖头,蒙在春儿头上。
小芹夸我:“小哥,你真机灵!”
小石头拍着手连连叫好。
鞭炮声和嬉闹声,惊动了爷爷和婶婶们,他们挤在屋门口,看着我们童心扮演出的童戏,个个笑不住声。
城隍庙殿墙上的十八层地狱图,暂时从我心中消失了。但皇天后土上的佛家善恶法链,却铿锵作响地套住了我的小小心灵……
[秫秸垛]
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怕鬼。我既怕死鬼,也怕活鬼——那些骑洋马挎洋刀的日本鬼子和便衣特务队。
二嘎子就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儿,胆子邪了门地大。一天,街面上正过日本马队,他隔着大门缝儿,用小芹给我的那把“弹弓”,把捡到的一个盒子枪的空弹壳,朝日本骑兵射过去。“砰”的一声,弹壳打在一个日本兵的钢盔上,这小小的童戏,引发一场日本兵和特务队在城关挨门挨户的大搜查。日本兵说:有弹壳就有子弹,城关“八路”大大地有。
爷爷惊恐地躲在茅厕烧书,那神情比烧花的“大备票儿”还心疼;我在厕所外边给爷爷放哨,心想书里也没藏着“八路”,烧它干啥。爷爷平日挺讲卫生,这时候不顾茅厕的臊臭,把书灰用扫帚扫进茅坑,直到不留一点灰痕。在我好奇追问下,爷爷最初说这些书夏天招虫;后来才告诉我实底:“丫头,这堆书里边,有你爸爸从北洋大学带回来的,大都是宣传苏俄的!”
“猪饿?”我不懂“苏俄”这个词儿,“饿了就喂呗!”
爷爷笑了,说我还是毛孩子,不懂这世界上的事情。是的,我当时不知道“苏俄”是共产党的代称,也不懂“八路”就是共产党;当然更不知道爸爸被关进重庆陆军监狱,祸源还是投奔共产党。
疙瘩爷爷无书可烧,但也在想法儿躲避麻烦。他用二十多捆高粱秸,一字排开地矗立在前院院墙上,挡住前院通往后院的二道门。我觉着疙瘩爷爷挺可笑的,因为这么一来,连疙瘩爷爷出入二道门,都要钻进和钻出高粱秸和院墙之间的幽暗夹道;为此,疙瘩爷爷每出入一次,都要抚弄他的脑袋,以抚去头上带出来的高粱叶和高粱秸里爬出来的肉虫儿。有一回,疙瘩爷爷刚钻出夹道,一只老家雀子,竟然跳到他的脑袋上,叼走了一条肉虫儿,把疙瘩爷爷吓了一大跳。他没海骂惊吓他的家雀子,却对天骂了一句:“汉奸鬼子,我日你老娘!”
自从搭起了这道柴墙后,可乐坏了这群男娃女娃,我们在南菜园玩腻了,就到这夹道里来藏猫儿玩。小芹蒙住自个儿眼球,高声问道:“亮了吗?”
“亮了——”答话的是我。
“亮了——”就是藏好了的意思,于是小芹就钻进黝黑的夹道找我。她从东边进,我从西边出,她从西边进来,我往东边跑。彼此追逐,“叽叽嘎嘎”的笑声响彻院子,飞出院墙,洒向天空……
小石头和春儿放寒假了,也常和二嘎子钻篱笆根下的狗洞,到这块既神秘又好玩的秫秸墙来,藏猫儿玩或捉虫喂鸟。间或,我们从柴垛中抽出几根高粱秸,剥去秆秆上的叶子,再折去高粱秆秆的根梢,扛在肩上当三八式步枪。
城关东口驻扎着齐燮元的治安军,我们就排起队伍,模仿他们出操时的样子,一边唱着歌儿,一边重步行进。嘎子哥说我嗓门豁亮,叫我当吹号兵,我鼓起腮帮,“嘀嘀嗒嗒”一阵过后,他们立刻列队集合,然后扛着高粱秆秆在院子里转圈。嘎子哥领头喊完“一、二、三——四”之后,歌声就响了起来:
三国战将勇
首推赵子龙
长坂坡前逞英雄
还有张翼德
当阳桥前吼
喝断桥梁水倒流
爷爷对我们唱的歌儿不满。他说这支歌原是过去奉系军阀唱的军歌,眼下治安军也唱这支歌儿,说我们出操该唱新歌儿。小春儿自告奋勇,唱出一首歌儿,问我爷爷中听不中听:
春山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