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子哥喊了声“好”,就一手拉着一个,把我和小芹拽进了大殿。那两炷香还没燃尽,青烟还在袅袅升腾,嘎子哥猛地甩开我俩的手,“扑通”一声跪在城隍爷面前,他连磕了四个响头,向城隍爷和判官乞求道:“城隍爷,这玉田县城的千口人性命,都在您手心攥着;我×他娘,让那些强占咱们县的日本皇军和‘一死一溜’汉奸特务队,都他娘的进酆都城吧!这不是中国人的地盘吗?我在大唐庙小学天天唱他娘的日本国国歌,升那面膏药旗。”
嘎子哥叩拜城隍爷后,又朝站在城隍爷旁边的判官,连连作揖:“判官爷,您手拿生死簿,咋不让那汉奸县长‘独眼龙’,‘嘎嘣’一声枪响,叫他脑瓜浆子开花呢?我娘在他家当老妈子,亲眼看见‘独眼龙’和日本军官,一个桌子上喝酒划拳,还有日本随军的窑子娘儿们,穿着花花绿绿衣裳,在酒桌前跳五(舞)跳六的。判官爷,您跟城隍爷禀告一声,判他下阴间的十八层地狱吧!”我愕住了。小芹也愣住了。
我俩都想不到嘎子哥会在城隍爷面前,吐出这番话来。他爹王柱儿编小曲骂大雁、二雁,骂日本、汉奸是家常便饭;王柱儿一死,嘎子哥虽没接过他爹那副挑水扁担,却接过来他爹骂鬼子、汉奸的本事。
“该你俩了。”嘎子哥说,“先磕头,后说心里想的事。”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小芹木头一般呆了傻了。
“咒狗娘养的日本兵和那些汉奸杂种!”嘎子哥给我俩出着题儿,“语声越大越好,城隍爷爷岁数大了,耳朵发背,省得他听不见!”
我不解地说:“娘就没有出声。”
“她们是大人。”嘎子哥不耐烦地解释。
“小孩拜佛就得出声?”搭讪的是小芹。
“哎呀!那两炷香要烧到头了,没了香火可就不灵了。快!快!”嘎子哥蛮横地推搡着我俩,催我俩快快下跪。
小芹小腿一弯,跪倒在菩萨像前。我紧挨着小芹双膝跪倒,却不知该说个啥。嘎子哥对我和小芹冒了火气,训斥我们俩说:“别拜菩萨拜城隍爷,菩萨娘娘是管娶媳妇生娃子的,你俩挪到城隍爷脚底下来,求城隍爷叫那些日本兵和中国汉奸,一个个都吃上‘八路’的‘黑枣’(子弹)。”
我听命于嘎子哥的指挥,挪动双膝到了城隍爷面前,我不想咒骂日本兵和汉奸,我想和母亲那样乞求佛爷保佑我爸爸早点离开大牢。可是小芹却死活不挪双腿,她朝嘎子哥抹着泪花说:“我拜的就是菩萨,我长大了,想当小哥的媳妇。”说着,她学着大人模样,朝菩萨娘娘又作揖又磕头。
嘎子哥火了:“小芹,这不是在南菜园子过家家玩。这是拜佛。你……”
小芹不服气地把小辫一甩,侧过脸来争辩道:“你不是说要在佛前说心窝儿的话嘛,这就是我心窝儿要说的话呀!“我怕嘎子哥和小芹真顶起牛来,便从城隍爷佛像前站起身,并把小芹拉扯起来说:“在佛爷跟前吵嘴,要烂舌根的。嘎子哥,你给我俩讲讲墙上的画儿吧!”
哪知我话刚落音,小芹“扑通”一声又跪倒在菩萨像前。她噘着小嘴,嘟嘟囔囔地说:“菩萨娘娘,刚才我忘了说了,小哥娶我当了媳妇,过开家家后,您可得保我生个小子。我娘为生丫头挨揍,我小哥也会为这打我耳光哩!”
嘎子哥化怒为喜,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又一次把小芹拉起来,帮她拍拍裤上的尘土,认真地说:“小芹,你长大了真当我媳妇,生丫头小子都行。我疼你,不会揍你。”
“小哥真好。”小芹乐呵得跳蹦起来。童年情贞,贞如白雪。可是在那个年纪谁又知道媳妇是啥个含意呢?只是听大人们闲扯时说过媳妇专为男人“白天做鞋织袜,晚上吹灯说话,外带给汉子生娃”。因此,我在五六岁时,已有过了一次佛前姻缘,证婚人是八九岁的二嘎子。
梦!童真无邪的银梦!
那天夜里,我当真做了个梦,不是嬉戏的童贞之梦,而是一场噩梦。我梦见我走进了鬼城,鬼城的门脸插着膏药旗,里边有披头散发的厉鬼;男鬼脚上锁镣,女鬼脖上戴枷。鬼差用鞭子驱赶这些男鬼女鬼,让他们踩刀山,跳油锅,钻铡刀,下火海。梦里仿佛知道这是嘎子哥给我和小芹讲的庙堂墙上的十八层地狱图;但那些男鬼女鬼却分明在挣扎,在号哭,在狂叫,在奔跑……
我也想逃出鬼城,但两脚似乎被糨子粘住了,拿出吃奶的劲,也难以挪动半步。我吓哭了,便连连高喊:“娘——娘——”
“丫头,你醒醒。”耳畔传来母亲的呼唤。我从号哭着的梦境中醒来,见如豆的灯光亮着,母亲一手拿着针锥,一手拿着鞋底——娘正穿针引线,给我做棉鞋哩!
母亲放下手里活计,抹去我脸上的梦泪,脸贴脸地凝视着我问道:
“丫头,你梦见跟谁打架了?”
“娘,您知道我没打过架。”
“那你哭闹个啥?”
“我……我……我做梦进了鬼城。”我惊魂未定地说,“那些龇牙咧嘴的小鬼,一个劲地追我。”
母亲的双手摇着我的肩膀,急不可待地追问:
“丫头,这是真的?”
“嗯。”我抓住母亲的一只手。
“你见到你的熟人没有?”我感到母亲的手在哆嗦。
“比如……”
“娘,那儿没人,都是鬼。”
母亲进一步启迪我说:“那些鬼中,有咱们家里人没有?”
“娘,我不是说了吗,那儿是鬼哭狼嚎的地狱。”
“没见你爸吧?”母亲终于抖搂出她心中的忧虑。
我呆愣了一阵,顿时悟出了母亲的心事,便攥紧母亲的手掌说:“娘,真的没见到我爸。”
母亲长出一口气,紧皱着的眉心松开了:她心上的那块石头倒是落了地,但母亲的询问却引起我的不安。我说:“娘,爸出事了?”
“没。”
“那您……”
“你爸过去有肺痨病的根儿,怕他……”
“娘!您放宽心吧!今儿个我去了城隍庙,也跪在娘跪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