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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3)(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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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喜欢这个古老的磨房。只要是罗锅子奶奶到牲口棚来牵毛驴,毛驴“哇哇”地一叫,我的魂儿也像被罗锅子奶奶牵走了一样,准会按时出现在这座磨房里。疙瘩爷爷家这头灰色小毛驴十分温驯,我开始奓着胆子,帮罗锅子奶奶给毛驴戴上“捂眼”,挂上“箍嘴”;发现小毛驴不对我刨蹄尥蹶,便钻到毛驴肚子下面,帮罗锅子奶奶去拴绑肚带。毛驴无穷尽地围着磨盘转着圆圈,常常一边拉磨,一边扬起尾巴从屁股眼儿拉出来一团团粪蛋。我便一溜小跑跟在毛驴屁股后边,把它拉在磨道上的驴粪蛋子打扫干净。有时还用手捡起一个冒热气的粪蛋,在鼻子下嗅嗅,觉得它没有人屎那么恶臭,粪蛋子里还冒出一股子青草气哩!用罗锅子奶奶的话说:“牛骡驴马拉出来的屎,都比人肚子拉出来的干净。虽说牲口卧草棚,比人住的窝窝要埋汰,可是佛爷给它们一个干净身子,在地上打个滚儿,喷上两声响鼻,站在槽头打个盹儿,天亮后照样拉车、拉磨、碾谷、磨面。”

我小小心眼里,觉着罗锅子奶奶的话都合车辙,都吻合我的心思;但当罗锅子奶奶让我把日头当神佛叩拜,并说回头话的时候,我却不那么心甘情愿。

我扭动着身子:“不,我不。”

“去,听奶奶的话。”罗锅子奶奶有着她佝偻着脊梁般的执拗,“只说两句就行,说‘日头是神,我不该把神比方成人’。快去!”

我仍然原地不动。我着实没有想到,她会拐拉着两只缠过足的金莲脚,替我对头顶上的日头佛爷“念”了一阵经。我站在磨房的阴凉处,出神地盯望着脊背驼成拱桥那样的奶奶,不知道她为啥替我去忏悔。待她额角的汗珠顺着皱纹坠落下来,我心疼地喊她“奶奶”时,她用枯藤般的手掌,没完没了地抚摸着我的脸蛋,重复了刚才那句话:“你是你娘的独根苗苗。”说完,就拿着扫帚把儿抽打驴屁股去了——那懒驴仿佛知道我们没盯住它,又偷奸耍滑地在磨道上,并“哗哗”地在磨道上撒了泡尿。

“懒驴上磨屎尿多!”罗锅子奶奶唠叨着,“丫头你长大了,不能像这懒驴,你娘还指望着你哩!”

罗锅子奶奶再次提到我娘。

我用童心回答罗锅子奶奶:“我当骡子当马。”

“嗯。”她满足我的回答。连连点头之后,忽然歪头问我,“你知道你娘干啥给你起个丫头的小名吗?”

“我问过我爷爷。”

“你爷爷咋说?”

“他朝我说的文词儿,我听不懂。”我模仿着爷爷的神态,从嘴唇迸出来“千斤(金)”“万斤(金)”的字眼,“奶奶,就说我是小子,也没有‘万斤’那么沉哪!”

难得见罗锅子奶奶的笑容——这天她笑了。豁牙漏气的嘴,“扑哧”了一声。那声音使我想起冬季“呜呜”叫的北风吹破了窗户纸的声响。

“小子难养,丫头好活。”罗锅子奶奶把磨碎的高粱渣渣,转圈儿扫了一遍,停下脚步后,她喘着气说,“这是怕你有个灾枝病叶的啥个闪失,故意起个不值钱的小名儿,因为丫头比小子好成活。”

只有四五岁的我,既听不懂爷爷的文词儿,也听不懂罗锅子奶奶说的弯弯绕。我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了一点:带小鸡子的男娃,比没小鸡子的女娃压秤砣。难怪开皮铺的房东——满腿筋疙瘩的李爷爷,有时多喝了两盅酒,见到我和小芹玩“过家家”时,常横眉竖目地对着小芹唏嘘:“唉!你要是从家那样的丫头就好了,可你不是!命!命!这是我皮铺掌柜李永和的命!”我是假丫头,也叫丫头。小芹是真丫头,还叫丫头。

就如同李爷爷房檐下养的那群鸽子,鸽群里有公有母。春打六九头,房檐上的冰锥刚开始融化,那群鸽子就“咕噜咕噜”地叫唤开了,我歪着一撮和尚毛的头,看冰锥断裂时,曾看见有的鸽子压到另一只鸽子身上,便问从北平回老家过年节——在辅仁大学读中文系的四叔:“为啥鸽子也打架吵嘴?叔,你瞧,它踩在它身上了,还‘咕噜噜’地直叫,真欺侮人!”

四叔拍拍我一撮毛的瓦片头:“那不是打架,那是亲热。”

“啥?你说啥?”我追问着。四叔说:“那是鸽子在‘踩蛋儿’!”

“啥叫踩蛋儿?”

“一踩就下蛋?”

“是上边那只下蛋?还是下边那只下蛋?”

四叔朝我一笑:“你在这儿,就在看这事儿?”

“不。我爱吃断落的冰锥,等着锥锥掉下来。”

“不能吃冰锥,那东西太脏!”

说罢,他进了四婶住的屋子。啥叫“踩蛋”,四叔一个岔,打了个十万八千里,他到底也没回答我啥叫“踩蛋”。

磨盘慢悠悠地转着。缺油的磨轴,发出“吱哩吱呀”的声响。罗锅子奶奶只顾不断把高粱渣渣,由簸箕倒进磨房边上的大簸箩里,不知她身旁的小小人儿,在猜着一个又一个他猜不透的谜团。在我的童眸里,这人世间就如同端午节吃的粽子,外边包裹着一层厚厚的苇叶,我就是拿出吃奶的劲儿,也难猜透粽子馅儿是红枣的,还是小豆的,是红糖馅儿的,还是山楂的。而大人们——包括我家和房东家,都毫无例外地不愿意抖开粽子的苇皮,对童心孕育的一个个谜,一个个梦,都不给予清晰的回答。这是为啥?!

当时,能彼此说着悄悄话的,好像只有小芹,还有隔壁的二嘎子、小石头和春儿。二嘎子他们都到了上学年纪,到东关大唐庙里去上学了;而小芹娘经常带着小芹回娘家,小芹哭涟涟地告诉过我:“我就愿意跟你玩,可我爹总打我娘。有一回,半夜我被爹的巴掌声惊醒了,睁眼一看,我爹正骑在我娘身上打我娘哩!一边打一边还骂着,‘你就会养丫头,你就不能给李家生个带把儿的?’我娘只会哭,哭完了就拉着我去姥姥家。”

我说:“你不会向爷爷奶奶告你爹的状?”

小芹撇撇嘴:“爷爷、奶奶啥都好,就是不管我爹逼着我娘生小子。我要是个能站着撒尿的小子该多好?!”

“为啥你是你娘生的哩?”

“只有女的才能生娃!”小芹说。

“我娘告诉我,我是有人背着粪箕子,从北关二郎庙后边捡回来的。”

“那是你娘编瞎话骗你哩!”

“我娘从不骗人。”

“你想想,咱们在东关街上玩‘跳格儿’的时候,挺着大肚子走来走去的都是女的,那肚子里揣的就是男娃和女娃。”小芹像猜谜一样地说,“从哪儿生出来,我猜不透,也许是先从屁股眼下蛋,蛋壳破了,小孩就钻出来了。小鸡不就是这样孵出来的吗?!”

我感到小芹说的话沾边。可又觉着耳朵里只听说过鸡蛋、鸭蛋、鹅蛋、鸟蛋……没听大人说过人蛋。对于这个谜,我问过我爷爷,他摇着头说:“你长大了,这个谜自然就能破了。眼下,你要记住的是爷爷教你的古诗。你能背几首了?”

“一去二三里……”

爷爷说:“背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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