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飘落着。从馄饨馆到医院不过短短一二百米的路程,我和刘梦虹先生都成了雪人。当我一步一步朝医院的石阶走去时,我百感交集,好像即将走向生命最后归宿的不是徐虹,而是我。我恨不得立刻见到她,但又不想见到她。因为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说她的病能够治好,那是连她都不会相信的谎言,说老朱已经调来北京,这回这两只劳燕可以在檐头搭个窝了,这不是更加剧她感情上的煎熬吗?那么,到底说什么话才更得体呢?
“叶先生!”刘梦虹站在台阶上喊我。
这时才发现我在石阶中间停下了脚步,我赶忙几步迈上了台阶,茫茫然地尾随着刘梦虹先生走进医院的大门。
“叶先生,我知道你很难过。”
他边走边说,我无言以答。
“叶先生,不要多想了,只当她在‘文革’中被打死了!这样心里可以安静一些!”
他在宽慰我,我却没精神去宽慰他。
“叶先生,听说你过去是个记者,这回解禁归来,是不是还重操旧业?”
他在转移我的注意力,反而更增如我心里的苦涩。是啊!就是我当记者的岁月,也是在这所医院里的法国梧桐树下,梁仪对徐虹讲起朱雨顺的往事。当时她那双泪眼,深情地凝视过翠玲母女的照片;她那双纤细的手,颤抖着抚摸过那顶钢盔;然后,她就毅然地去了交通中队,以被伤害者本人和家属的身份,证明“肇事者”朱雨顺无罪。一个女人——特别是背着反动军官家属招牌的女人,能有多大的能量?但是她在那短短的瞬间,她的生命原色飞泻而出:善良、宽容,心中无我,却有别人。她有些自卑,但绝不自轻自贱……也许正是因为这些,梁仪才想为她和老朱之间搭一座鹊桥!
1955年至1979年,在这二十四年的时间,世界上多少煊赫的艰巨工程——包括中国的南京长江大桥都早已竣工,从发射塔升腾起的多级火箭,已然为地球登上太空的星球觅路搭桥了,唯独这座人间的鹊桥,却一直遥遥无交工之时日。无形和有形的羁绊,“大墙”内外的隔离,都远远比瘸腿梁仪力量强大数亿倍,让星空中这两颗比沙粒还小的生命之星,扑朔迷离地寻找、追逐,当这两个苦命的小星星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接近了同一坐标的时候,其中的一颗经过撞击和磨损,却成了一个无生命的陨石!从九天之上向九天之下一个不可知的地方陨落而去……
我的心紧紧抽紧在一起,它好像失重了。
刘先生仿佛也被我的情绪所感染,走向病房的脚,一步比一步迟缓,两腿两剪的时差,一下比一下拉长,终于我俩不约而同地在楼道的入口处,一块儿停下了脚步。
“叶先生……”
“刘先生……”
我俩虽都觉得满腹心事,却又都觉得无从开口。
“是不是可以暗示一下朱先生徐虹的病是无可挽救了?”刘梦虹问我。
“最好再缓两天!”我沉思着。
“何必让他空看‘海市蜃楼’呢?”
“因为他连这一点幸福都从没有过。”我说,“让他心灵上有个喘息时间,能闭上眼睛冥想一下幸福,也不白来一世。”
“恕我直言,叶先生你太感情质了!”
“心理学分类中,我属于黏液质!”
“你太爱朱先生了,因而湮没了理智。”
“应当说是崇敬,尽管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司机!”我明知刘梦虹先生的话是绝对对的,但我还在为我——不,为朱雨顺的伤痛考虑,“刘先生也许还不知道,刚才在车站上朱先生曾提出来和徐虹登记!”
“登记?”刘梦虹不理解中国大陆上这个专用词汇,一双求答的眼睛看着我。
我突然发现我也像朱雨顺一样发了“高烧”,立刻急转直下地改口说:“刘先生,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去看看徐虹吧!”
好在刘先生对这个字眼太陌生,并没给予它更多的注意,他低头看看腕上的手表,充当向导似的首先朝病房走去。看上去刘梦虹好像比我冷静得多,但他的冷静度也极有限,因为他走过了病房门口,竟然毫无觉察。还是朱雨顺的声音,使他停步回首。
“刘先生——”老朱语音里似有喜气,“你上哪儿去?”刘梦虹拍拍脑门,表示他头脑也在发晕。朱雨顺把视线转向我,迫不及待地说:“有希望!有希望!”
“是吗?”看见老朱脸上罕见的笑纹,我强忍着酸痛之情,绽开嘴唇似笑非笑地问,“她身体好些了?”
“不仅是好一些了,该说是好了一大截。”朱雨顺多褶的脸闪烁出他在呼兰河畔奔跑时的天真,“小飞告诉我,她前两天一直似醒似睡,刚才我到病房里去看她,她清醒得像个好人。她说东说西,最后她突然眼里涌出泪花连连重复着一句话:‘我以为你不会来这儿了!我以为你不会来这儿了!’我说,‘我来了就不走了,一直等到你身体复原!’她一字一板地喘着气说,‘你还记得山村小屋那盏灯吗?我就是那盏灯!’我安慰她说:‘那油灯添上油还会亮的,你动了手术切除了肿瘤,等于在那盏灯碗里又添满了油!’她忽然低声哭了:‘老朱,你只当它灭了吧!’我让小飞给她擦掉眼泪,继续开导她说:‘别说这丧气话,你今天脸上有了亮光,比添满油的灯还亮,冲着这气色,一切都会好的!’叶涛,我就为这亮光,心里反倒开心了一点!”朱雨顺把他的欢欣之情,一股脑都倾倒出来,然后仰着脸注视我,在我脸上寻找对他这番话的反应。很显然,他此时的心情极需要我的肯定,以求得自我安慰。
我避开了他热辣辣的目光,低下头来沉思了片刻,还是违心地点了点头。为了杜绝他再逼我说谎,我反问他说:“小飞呢?”
“我让她去给徐虹买水果罐头!”
“她吃不下。”刘梦虹先生插嘴说。
“身体好一点以后,不就吃得下了吗?”朱雨顺反问着刘梦虹。
“小桌上堆着不少食品……”
“那些进口货是你买的。”朱雨顺不够礼貌地截断刘梦虹的话,“质量多高也代替不了我。”
“是的!是的!”刘梦虹谦恭地连连点头,“我是怕朱兄过分地破费。”
“刘先生,我虽说刚离开劳改队,这点东西我还买得起。”朱雨顺此时完全失去了车站上那种雍容大度,用眼角瞟着刘梦虹说,“就是把我身上这层皮扒下来卖掉,也不能叫徐虹受屈!”
刘梦虹脸色由红变白,一时答不上话来。
“对了,刚才我临离开病房的时候,徐虹告诉我,说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已经托你转告我。”朱雨顺脸色冷冷地说,“我想来想去,刘先生在汽车上并没对我说起什么重要的事儿,刘先生不会把事情给贪污吧?”
刘梦虹额头沁出了细碎的汗珠:“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