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主要靠回忆往事打发日子,我怎么能忘记过去呢?也许正是因为我难忘过去,在老朱来看我时,我才违心地和他拉开了一点距离。
当着他的面,我没有告诉他我已然检查出来癌症,我甚至恳求大夫,对我女儿也封锁消息。这样做对我实在是苦不堪言,但我懂得什么是爱——过去,老朱曾这样爱护过我——他为此当了囚徒。
为了让老朱彻底绝了和一个癌症患者组织家庭的念头,以免除他的先喜后悲,给他再留下新的创伤,我不得已拿出来他(你知道‘他’是谁)的来信。当老朱认真地去读那封信时,我心情矛盾到了极点,几次想把实情告诉他,几次又把吐到舌尖的话咽回去。我自己对自己说:徐虹啊!你要承受得住感情的煎熬,熬过这个时辰,对老朱和你的良心都是个解脱,干脆就用这封信开始冷却我们之间的关系吧!
谁知就在这个时刻,女儿小飞来病房了。她不知深浅地向老朱谈了她对人生的看法,并从她的角度明确地表示了对我们结合的忧虑。我虽然不赞成她的生活态度,但是她对我们俩的事情的结论,正是我力求的。因此,我并没有过多谴责女儿的疯话——因为她无意中又把我们的距离拉得更远了一些。远些就远些吧!只有远一些,老朱才能去赢得他新的幸福,而不至于被我这个癌症患者缚住手足。
老朱离开那间屋子时,神情十分激动。他可能认为我们母女串通在一起,一块儿在他面前演戏!
这也只好由他去了,他经过阵痛之后,新的生活一定会萌发——这是一个尊敬并深爱他的女人,闭上双目后在另一个世界所苦苦期待的。
叶涛!我求求你,千万不要对老朱透露一点其中的内情。不然,我几个月的自我煎熬,都将付之流水,那将把我个人的不幸导致给他,我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宁。
当然,我的病不排除好转的可能,尽管这种可能几乎少到没有。我怀着能活下去的意念生活,就看老天能否体察一个女人的半世艰辛了!
我肝区又开始疼痛了,大夫已经让我服用五毒:蝎子、蜈蚣、长虫……应在将来能见上你一面——或在长安大街,或者在火葬场。
徐虹
×月×日
我双手颤抖着把这封信折叠起来,装进我的衣兜。在小飞面前,我尽量抑制着涌上眼角的泪水,可是小飞却轻轻地呜咽起来,她断断续续地说:“妈妈一直以为这封信已经寄到你手里了,前几天一直念叨着没接到你的回信。最可怕的是手术前两天,妈妈突然对我发了脾气,她训斥我那天不该对朱伯伯讲那些话,并叫我马上去拍个电报,叫朱伯伯来北京。当时,我怀疑妈妈神经上出现了分裂,正不知怎么回答妈妈才好,妈妈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低声地对我说:‘妈妈刚才说的都是胡话,肝病严重的人都爱发肝火!小飞,你一定能理解妈妈!’”
“后来呢?”我把头垂到胸脯,这样可以使小飞看不见我眼睛涌出来的大滴大滴的热泪。
小飞咬着下嘴唇,声音哆嗦着:“到了动手术的头天,医院要家属签字。我那个在海外回国探亲的爸爸主动要为妈妈签字,我妈妈一直摇头,那么就让我这个当女儿的来签字吧!我妈仍然表示不太同意。最后,她喃喃地吐出了朱伯伯的名字!我爸爸嘴里连连说‘荒唐’,眼睛也变得泪蒙蒙的了,我则趴在床边失声痛哭起来。叶叔叔!我自认为是生活已经使我的心结了冰,但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我仿佛被妈妈的炽热所融化了。理智和感情的价值观念发生了根本的颠倒,我想立刻骑上自行车去邮电局,可是妈妈又以她沙哑的声音喊住了我,反口说:‘小飞!你就以女儿的身份签字吧!’这时,我的心抽缩成了一团,竟然握不住那支轻轻的蘸水钢笔,我第一次发现我没能寄出去那封信,是亵渎了妈妈最圣洁的感情。因此,我为妈妈动手术签了字后,还是偷偷地跑到邮电局,以妈妈的名义给朱伯伯发去了一封电报,请他速来北京。”
“电文中提没提到你妈妈的病情?”
“没有。”
“老朱不一定会来。”
“为什么?”小飞两只泪眼直视着我。
“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人的感情世界就像一座深沉的湖,它囊括的‘元素’太多了。比如:那天你的态度,你妈妈的态度,以及你爸爸的突然来信……”
“咳!那只是我名义上的爸爸,他在澳大利亚昆士兰州的布里斯班已经儿女成群,连第三代人都有了。估计妈妈对他把她和朱伯伯之间的事都讲过了,所以有一天我爸爸突然问我:‘小飞,朱雨顺先生真有那么好吗?’我说:‘爸爸,反正他比你要好。听说在年轻时,你曾在灯红酒绿的生活中,一度抛弃过妈妈!朱伯伯正好和你相反,妈妈越是受苦,他越爱护妈妈,后来,为妈妈坐了大牢!’爸爸连连点头说:‘我有愧!我有愧!对你妈妈我没尽到责任,对你也没有尽到义务!这次回国探亲,就是来偿还我的良心债务来了。小飞,你和你妈妈有什么要求,我全部满足。’叶叔叔,他昨天去办理签证手续,今天早晨飞回香港,专为给妈妈去买一种西德出的止疼药剂去了。这种药剂在国内还很罕见,即使是有也轮不到给我妈妈注射的份儿,她的身份不过是个孩子王——小学教师!”
“你妈妈手术后还好吗?”
“大夫说割去了肝癌变的部分,手术成功,用扫描器追踪了一下,没有发现癌扩散。”小飞愁楚的脸上,略略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意,“可是我爸爸从手术后,情绪更加沉郁,我怀疑大夫对他讲了真话,对我隐瞒了实情。不然的话,我爸爸何至于为买药飞往香港呢?”
“她会好起来的。”我宽慰着自己,也宽慰着她。
“要是果真有那一天,我妈妈看见你回北京来了,一定会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小飞在这一霎间回归了童心,那两个小酒窝浮现在她脸上,瞳孔里闪烁出光彩,她向往地说:“到那一天,妈妈和我,加上叶叔叔和梁伯伯、朱伯伯,咱们去颐和园,租上一只船,到昆明湖上放舟。然后合上一张影,上边的题字应当是:异姓异名的挚爱家族!这么写合适吗?”
“不合适!”我答。
“噢?”她诧异地看着我。
“因为到那时候,你不能再称呼他为朱伯伯了!”我说,“当然,这么称呼也可以继续使用,但实质上已经起了变化。”
小飞立刻沉默了。
“怎么,你还持反对态度?”我直截了当地问。
“我本来对自己非常坚信,现在……现在……我很矛盾。”小飞低声地说,“从兵团回来,我好像从北极走向赤道。尽管生活上还有许多不如意,但毕竟是又一个春天来了。朱伯伯、妈妈、梁伯伯、叶叔叔……你们的一切行为,正提示我重新思考生活。”
我还想多对她说点什么,医院甬道里传来木拐拄地的笃笃声响——梁仪奉召到医院来了。还离很远他就金鸡独立式地停下脚步,向我扬了扬手中的木拐,表示对我返回北京的欢迎。他身旁还走着一个身材微胖的老者,他满面红光,肚子微微凸起,他一只手搀扶着梁仪向前迈步,另一只手向我缓缓摇动。我从这个老者的神态上立刻分辨出来了,他是报社社长于江。
出于礼仪和良知,我立刻从长椅上站起身来。于江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
“叶涛!你受苦了,在这一点上,我是有责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