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屏住了呼吸凝神地倾听着,飞进我耳鼓的,是雁群的豪歌、天鹅的啼叫、翠鸟的飞鸣……这个小车把式竖着耳朵、眯着眼睛的神态,就像是在倾听一组早春的交响曲似的,那么专注,那么神往,那么陶醉。说得更形象一点,那架势就像约翰·施特劳斯坐着马车,一边听着悦耳的鸟鸣,一边孕育《维也纳森林的故事》乐章的神色一样。我很快喜欢上了这个小伙伴,但内心不禁也升起一团疑云:这个文质彬彬的小音乐迷,对付得了这莽莽草原吗?我听垦荒队队员杜启发讲起小车把式的一件往事。那是初来草原的日子发生的:那天,他也是赶着马车出去拉豆饼,在归途上,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小家伙有意无意地一回头,车尾上端端正正坐着一条大灰狼,它那双暗绿色的眼睛,贪婪地盯着他,嫩红的长舌垂到尖嘴之下,滴着饥饿的口水……情况来得如此突然,小家伙浑身毛孔都奓了起来,他慌慌乱乱地跳下马车,向草丛中没了命似的奔逃。这位四条腿的不速之客,看见主人跑了,一下蹿到车把式坐的位置上来,张开尖嘴,露出利牙,啃开了辕马的屁股。辕马疼痛难忍,一边扬蹄尥蹶,一边拉着车狂奔,豆饼被颠得满地都是。这时幸亏垦荒队队员们听见奔马嘶鸣,赶了过来,拦住了惊马,赶走了饿狼,但辕马屁股已被狼咬得血迹斑斑,这个小车把式捂住脸难过地哭了起来……
想起这件事,我半开玩笑地问他:“这次拉豆饼,你这么自在,是不是因为我给你壮了胆子?”
他的脸猛然红了,显然他意识到我是指他那件不够光彩的事件而言的。他马上用明快而爽朗的语言回答了我:“娘家人,那是我刚来荒地的事了!眼下,我一个人独来独往,已无所畏惧!”
“噢?”我半信半疑地朝他望着。
他从腰里摸出来一把闪亮的匕首,带着虎虎的胆气说:“要想建设好北大荒,我在锻炼着猎人的勇敢。想起头回见狼那次,我越琢磨越不是滋味,这不是给北京人脸上抹黑吗?”他说着,又从车厢板上抽出一根长棍子,“你看,我长短武器都预备好了,就巴不得再碰上那家伙哪!”
我被他那认真而严肃的样子逗笑了。
他一定是误解了我的笑意,解疑地对我说:“你还不相信?我已经碰到两回小狼崽子啦,我一亮这两件家伙,它们一下就钻到草棵子里不见了。草原教会了我一条哲理:你软它就硬,你硬它就软,你跑它就追,你追它就跑。就是这么一回子事。”
这个小青年自认为对我解释得很透彻,有点自负地微微笑了。我望着这个乳毛尚未褪净的大孩子,至多也就十八九岁吧!来荒地才一年多,就从生活中总结出来人和自然斗争的辩证法,真是很不简单的事哩!我不禁对他伸了伸大拇指。
路,越来越难走了,就好像有意考验他的“辩证法”是否灵验一样,马车驶进了被称为“大酱缸”的路面,车身左摇右晃,热汗渗湿了四匹骏马的鬃毛。猛然,车身剧烈地打了个大趔趄,一个马车轮子陷到了“大酱缸”里。由于车身倾斜度很大,来势又极迅猛,小车把式和我一齐从车身上被甩了下来,满车的豆饼哗啦一声,顺着车板溜下去,滚落到路旁的一个深水坑里。
“他妈的,又得逼我去洗冷水澡了。”他几乎没经过什么思考,就脱下棉衣棉裤,塞在我的怀里。
“你要干什么?”我惊异地望着他。
他没有回答我,一下跳进带着薄冰的水坑中,弯下腰去摸那些掉在水坑里的豆饼了。他的脸被冷水激得由白而青,但他紧闭嘴巴一声不吭。我望着站在冷水里的小家伙,眼眶不由得潮湿了,继而,泪水竟然夺眶而出。我以家乡人的身份,命令他上来,他在水里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牙齿打战地说:“不行,上次被狼啃了马屁股,跑丢了半车豆饼,这回一块也不能少,这是我们的牲口饲料。”
他把豆饼一块一块捞出水坑,我急忙把自己的大衣给他披上,他哆哆嗦嗦地从棉袄里掏出一个酒瓶,对着酒瓶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然后一抹嘴巴,孩子气地朝我笑了。我们俩把豆饼一块一块装上车,他抓起大皮鞭子,同时尖厉地吆喝开牲口:
“驾——”
“菊花青,你这懒骨头,怎么不使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