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妈,我听俊友说过您年轻时候的故事。”邹丽梅插嘴说,“据说,您和您爱人谈恋爱是在战地医院。当时您是个护士长,您爱上的那个伤号——过去您家里的长工,比您早参加革命的部队副团长——也是面临伤残威胁的时候啊!俊友说,直到老伯伯去世时,胯骨里还带着一颗没取出来的子弹弹头,您……当时为什么和一个伤号谈恋爱,谈了恋爱又为什么不离开他……”
老母亲愕然了。显然她没有想到邹丽梅对她的过去,了解得如此清楚,也没有料到,儿子在和邹丽梅结识后,会把这些细节都告诉给他的女伴。她唇边浮起一丝微笑,沉吟地说:“丽梅!那不是烽火连天的战争年代吗?”
“哎哟,老妈妈,”邹丽梅心里暗暗感到,她的谈判接近了胜利,“难道在和平建设的岁月,年轻人的爱情就不应当具有高尚的情操?”
宋武朗朗大笑:“小邹,问得太好了。”
老母亲也笑了:“你用这个事例,说服过俊友吗?”
“没有。”邹丽梅摇摇头,“我看见您,才突然想起这件事的。我在踏着您的脚印往前走,您应该支持我,帮助我。老妈妈,您到医院去看俊友时,可别再说偏心眼的话啦!”
老母亲伸出两只枯瘦的手,抚摸着邹丽梅滚烫的脸腮,她皱纹包围着的两只不太明亮的眼睛里,突然闪现出奇异的光泽——那不是她的老眼还童,那是因激动而盈出的泪光。她喃喃地低语着:“好孩子!有你在俊友身边,我放心了。可是你要受苦了。”
“妈妈,”邹丽梅省略去了“妈妈”前边的“老”字,她语不成声地说,“和俊友在一起,苦就是甜。妈妈,我愿意承受生活的磨炼!”
“好了。你把这个先拿去。”老母亲拉开一个旅行袋的拉锁,取出一个灯芯绒面的眼镜盒,“这是给你们那个叫什么……‘诸葛’的伙伴配的近视镜,医院把他的验光单,随着俊友的透视片子一块儿寄去的,你叫他试戴一下,如果眼镜腿儿不合适,你帮他用灯火烤烤,轻轻弯弯它。”
“妈妈,您真是雪里送炭,诸葛井瑞正为眼镜着急呢!这回把他可美死了。”邹丽梅打开眼镜盒,把那副琥珀色的眼镜在自己脸上试了试,“宽窄也差不多,您考虑得可真周到。”
“不是我考虑得周到,是他——”老母亲风趣地指指宋武,“这位满脸黑胡子的县委书记,做你们的父母官儿,真是当之无愧的!他把‘诸葛’的脸庞大小、胖瘦都在信中告诉我了。”
“妈妈,您收拾一下去医院吧。我给您带路。”
“孩子,你先走一步。我到荒地来,不仅仅是为俊友一个人来的,苏坚同志还委托我一些其他事情,我向老宋同志汇报一下。”老母亲慈爱地拍拍邹丽梅的肩膀,“至于你们的事,我和老宋会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他的,但爱的权利还是在你们自己手里。”
宋武打诨地笑道:“瞧!你多走运,想向县委书记告状,却偏告到了婆婆手里。”
邹丽梅脸红了,她匆匆地收拾起摊在办公桌上的发辫、皮带,把眼镜盒往口袋里一装,快步走出门来。对着皑皑白雪,她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
五
在青年屯盖房的垦荒队队员,距离凤凰镇较近,首先到达了县城。他们迫不及待地奔向了医院,去看望马俊友和诸葛井瑞。
只有迟大冰隔着病房玻璃窗向里匆匆望了几眼,扭身奔县委大院而来。他心神十分不安,不知道宋武为什么叫“两路兵马”会师凤凰镇。会不会要召开大会,当众宣布我迟大冰的问题?会不会在党内给我一个警告,或者留党察看的处分?他清楚地记得,在青年屯发生风波的当天,他走进“库房”时,宋武手握着十八磅大锤,正对着被砸扁了的废油桶喘气。
“宋书记!”他胆怯地叫了一声。
没有回声。
“宋书记——”他声音高了一些。
还是没有回声。
当他第三次呼唤“宋书记”时,宋武毫不掩饰他的愤怒,狠狠瞪了他一眼,便猛然抡起铁锤,那劲头犹如一个铁匠在砧子上打铁,叮叮当当的声响,震耳欲聋。
迟大冰自觉没有退路,硬着头皮走上去说:“宋书记,我,我……我错了,您把锤子交给我吧!”
宋武锤子如雨点般地落下,汗珠子从他额头上滚了下来。
迟大冰重复了刚才的话,宋武敲击废油桶的声音才戛然止住。他铁青着脸,顺着裤袋掏出一块手绢,没擦自己额头上的汗珠,却把手绢往迟大冰跟前一扔说:
“擦擦你嘴角上的血!”
迟大冰拾起手绢,忙递还给宋武说:“宋书记,我自己有手绢。”
“就用我这块擦。”
“您这是……”
“我要把这块手绢保存起来。以后,我一看见手绢上的血痕,就能抑制我工作上的鲁莽。”宋武沉重地说,“同时,它也能叫我记住,在这块大荒草甸子上,还有着像你这号的冒牌党员,以认识我肩膀上的沉重担子。”
迟大冰听见“冒牌党员”四个字,简直从头发梢凉到了脚跟。他最怕丢了头上这块金招牌,因而低垂着头,喃喃地向宋武忏悔自己的错误,并请求宋武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宋武虽然疾恶如仇,但考虑到他是垦荒队的发起人之一,来荒地后,还是为开荒流了不少的汗水,便嘴硬心软地说:“你的品质决定了你不能再当支部书记了,至于给你什么处分,卢华回到骑马岭,会把全体党员的意见报到县委来的。我们要根据全体党员的意见和你自己对错误的认识,最后做出决定。”
迟大冰从宋武的话里,嗅出了回暖的味儿,便连续上交两次文字检查。今天,他又带来了第三篇检查,为了防止最坏的结果,他匆匆奔县委大院而来。
由于他心急如火,在县委大院内的影壁旁边,差点和出县委大院的邹丽梅撞个满怀。
两个人同时闪身,停住了脚步。
邹丽梅看清是他,抬腿就走。
迟大冰迟疑了一下,招呼她说:
“小邹同志——”
邹丽梅没有回头,脚步却停下了。
迟大冰狐疑地望着邹丽梅背影:“你去找宋书记了?”
“嗯!”邹丽梅应了一声。
“他在办公室吗?”
“在。”邹丽梅不愿多说一个字。
迟大冰绕到邹丽梅面前,低着头说:“过去,我很对不起你,希望你能原谅我。”
其实,迟大冰对邹丽梅的表态,纯属是一种试探,他想从邹丽梅的回答中,揣测阴晴寒暖。按照迟大冰的推想,邹丽梅一定知道南北“两路人马”在凤凰镇会师的原因——因为她刚刚从宋武的办公室出来。除此之外,他还想窥视一下邹丽梅目前的心情,他刚才隔着玻璃窗看见马俊友还瘫在病榻之上,邹丽梅对马俊友再钟情,对她自己一生的幸福也不会没有一个抉择吧!生活旋律的突然变化,会不会给他已经死去的心愿,带来一线生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