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呼喊,贺志彪赶着一挂马拉爬犁,驶进了小镇街巷。爬犁上没有拉木料,也没有拉其他杂物,上边坐着两个矮矮的人儿。由于两个来者都用老羊皮袄裹着面孔,邹丽梅一时间没能分辨出来是哪两个伙伴。
爬犁刚刚停下,那两个把头裹进皮袄里的人儿,便从爬犁上一跃而起,同时叫了声:
“丽梅姐——”
“噢!原来是你们两个小火头军!”邹丽梅看清了跳下爬犁的是石牛子和叶春妮。
“哎呀!丽梅姐!我们姐妹真想死你了!”叶春妮在街巷上,孩子气地一头扎进邹丽梅的怀里。
“哎呀!你个子长高了呀!”邹丽梅欣喜地打量着海南岛来的小姑娘,“头上插上一朵蜡梅花,可以当新娘子了。”
“还当新娘子哪,”石牛子撇撇嘴说,“只会哭!要不是你那床鸭绒被,早把她冻抽抽了。还不谢谢丽梅姐!”
“谢谢丽梅姐的照顾。”叶春妮往后错了半步,弯腰给邹丽梅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由于头低得角度太大了,她头上那顶过大的皮帽子,脱落在雪地上。
邹丽梅忙捡起帽子给她戴上,扭脸问贺志彪说:“你没拉木料,却拉着他俩……这是怎么回事?”
石牛子抢先回答说:“你还不知道哪?伐木任务已经结束了。一清早秋兰姐开着拖拉机,用拖斗车把行李运往青年屯。卢华队长叫我和‘小不点’坐爬犁先下来了。过午,大队人马要来凤凰镇。大伙都想看看马大哥和‘秀才哥’呀!”
“何必叫大伙绕这么远的路呢?遍地又都是没膝盖的积雪!”邹丽梅对卢华这个决定难以理解。
“小邹!这是县委书记的秘书昨天下达的通知。还叫俞秋兰把青年屯的伙伴也叫到县里来呢!看样子,老宋也许有什么工作安排。”贺志彪猜测地回答。
“真怪!”邹丽梅沉思地皱起眉头,“布置工作用不着这样兴师动众啊?”
石牛子插嘴说:“丽梅姐,你操那份心干什么?马大哥他们身体怎么样?”
“见好。”
“这都怨我们俩。”叶春妮难过地低下了头,“卢华哥哥严厉地批评了我们,我和牛子向全队伙伴做了违反劳动纪律的检查。夜里,我总做噩梦,每次梦里总看见马哥哥流在雪地上的红血……他是为救我而被砸的。”
“我为了赎回过错,除口头检查外,还有了立功表现。”石牛子自我表白说,“丽梅姐,早晨全队收拾行李时,我除了替马大哥捆绑行李还不算,还拾到了他褥子下的一件贵重东西。”
“我知道,他身边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了。”邹丽梅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在天安门广场,他向北京告别时,他老妈妈给了他半截旧皮带。那是他爸爸过草地时,吃剩下的半截皮带,保存在我身边。”
“还有。”
“说说看!”
石牛子从老羊皮袄里一掏,掏出一个桦树皮包儿:“给你!”
邹丽梅心里“咯噔”一声,她明白了:这是她剪断的两根长辫子。她接过桦树皮包儿,不禁百感交集,眼圈立刻红了起来。
“丢了的东西又找回来,该高兴嘛!为什么眼圈红了?”石牛子嘻嘻地笑着,“要不我也不认识,那天雪后晒被子,玉枝给我逮的那只小黑熊,咬破了落在树根下的包包儿,一看是姑娘的两条长辫。从那次起,我就认识这个宝贝包儿了!”
邹丽梅不愿意叫伙伴们看出自己的不快,便压抑着酸楚心情,强笑着问道:“……你的那只小熊呢?怎么没有带来?”
“别提了。”石牛子摸着后脖颈子说,“那天,我上树去采摘‘猴头’,把它拴在一棵水曲柳上。马大哥被砸之后,我都呆了傻了,哪儿还顾得上它。第二天我才想起这件事来,到拴小熊的地方一找,绳子套儿还拴在树上,那只小黑瞎子已经没有影儿了。据玉枝说,这是小家伙夜里的叫声,召唤来了大黑熊——也许是它爹,也可能是它妈,也许是它的三姑、六姨、九婶……反正这只大熊把绳子咬断,把那只熊崽子给引走了。”
说完小熊丢失经过后,石牛子自己笑了,小春妮也笑了,而邹丽梅却毫无笑意。久久站在爬犁旁边的贺志彪,觉察到邹丽梅情绪不安,关心备至地询问道:
“小邹!你……不舒服?”
“没有。”
“别瞒你老大哥,有什么事跟我说说。”
“没有。”
“你到这儿干什么?”贺志彪觉得奇怪。
“找老宋同志谈谈。”
“发生了什么事?”贺志彪越发摸不着头脑。
“没发生什么呀!你们先去医院吧!”邹丽梅强笑笑,“小马和‘秀才’见了你们一定非常高兴。”
“你把桦树皮包儿给我。”石牛子说,“我去交给马大哥。”
邹丽梅略想了想,说:“待会儿由我给他吧!行吗?”爬犁驰向了医院,邹丽梅回身朝县委大院走去。她向传达室里的看门老头询问了宋武的办公室地点,绕过一个砖砌的影壁,直接朝把角的房子走去。她心里很不平静,因为很难预卜宋武对这件事情,究竟采取什么态度。可喜的是,正当邹丽梅心中无底时,石牛子把两条辫子送到她的手里。一根断皮带,两条姑娘的发辫,是她和马俊友感情的见证,她希望县委书记会为之动情。
走近这间屋子时,她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一个姑娘来向县委书记谈儿女情,是不是逾越了宋武的工作范围?不!宋书记才不是板着面孔的道学先生呢!邹丽梅对此深信不疑。她掀开垂挂着的挡风棉帘,轻轻叩打了两下房门,屋里答话的是女人的声音:“请进来。”
莫非县委书记的爱人也在屋子里?不,也许是女秘书或打字员一类的工作人员吧!她无暇细想,轻轻地推门而进。出乎她意料的是:在办公桌前,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年妇女,她两手捂着一只冒着热气的茶杯,似乎正用玻璃杯传出来的余热,暖着她那两只手。是邹丽梅犯了似曾相识症,还是她确实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老人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那安静的神态和慈祥的面容,立刻勾起她对昔日生活的联想。因而她走进屋来掩上房门后,立刻用惊愕的目光望着老人的脸。
端着茶杯的老人,对于戴着皮帽、身穿皮袄的邹丽梅,并无异样的反应。她安详地问道:“你来找县委书记?”
邹丽梅点点头:“嗯。”
“他上小礼堂开会去了,你坐下等他一会儿吧!”老人指指屋里的一把椅子说,“他待会儿就会回来的。”
这时,邹丽梅才看见屋内三把椅子中,有两把椅子上堆着提包和网袋之类的东西,那个黑黑的皮包上还印着“北京”的字样。这两个字猛然使她的记忆复活了,她激动地往前迈了两步,声音哆嗦着:“您……是……您……是小马的妈妈吧?”
白发老人放下手中茶杯,朝邹丽梅走了过来:“你……你是……”
“您看!”邹丽梅一下掀去头上的皮帽,“您还能认出我来吗?”
“哎呀!你是邹丽梅同志?”老人用手抚摸着邹丽梅的额头,不眨眼地盯着她。
“老妈妈,是我。”邹丽梅眼帘里闪动着泪花,“您……您是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半夜才到这儿。老宋叫我等他一会儿,然后陪我去医院看俊友!”老人上上下下打量着邹丽梅,“刚才你戴着皮帽子进来,我还以为是个小伙子呢。你比在北京的时候胖了点,脸也黑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