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坏!’她用拳头顶着低垂下的头,瞪了我一眼。我似乎看出她的心,对我萌发了姐弟之外的那种微妙感情。老实说吧,我也动了感情,这不仅因为感情有传染作用,而且因为我喜欢她的自然美。但是我拼命地克制住了自己。道理很简单,我曾追求过俞秋兰,我不知道这样的感情冲动,是人的本性流露,还是真的在感情上有了转移。何况鲁玉枝是个在北大荒长大的姑娘——尽管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无法预测和她有没有共同语言。
“‘你怎么不说话了?’她问。
“‘我在琢磨你刚才问我的问题。’
“‘我是问着玩哪!’她笑着。
“‘你那双像黑杜梨一样的眼睛告诉我,不是问着玩,而是很认真。’我转守为攻地说,‘我可以坦白地告诉姐姐,我在家和在这儿,都没有你说的什么人!’说过之后,我脸红了,似乎觉得应该把我和小俞的事告诉她,可是小诸葛,我和小俞之间又有什么呢?我们同学三年,在荒地上又在一起一个多月,但小俞从没给过我一瞥爱的眼波,小俞给我的是同志之间的友爱。而在这个病房之内,和我巧遇不久的鲁玉枝,已经向我敞开北国少女的心扉了。我为什么要在她心上落有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暗影呢?!
“我的表白,显然对她有着无可估量的影响,她本来十分爽朗大方,忽然变得娇羞起来。她告诉我,她家是在旧社会时,从山东逃荒来荒地的。她只有高小程度,在凤凰镇上到五年级时,她爹把一杆猎枪塞给了她,从此弃学,父女俩常常到深山老林去打野猪和黑瞎子。她希望我能帮助她学文化,便从医院里借来一摞报纸书刊,叫我给她讲解。她很聪明,记忆力又非常好,我讲过的事情她从来不忘。比如有一次,她借来一本苏联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问了我一些她不认识的字,两天后,居然能通读下来。她高兴地说:‘小白,人家姐弟生活得多有意思!’
“我说:‘姐姐,咱们不也挺好吗?’
“‘以后,你不要再叫我姐姐了。’
“‘那为什么?’
“‘哪有弟弟当姐姐老师的!’
“‘你不是比我大一岁嘛!’
“她调皮地笑了:‘告诉你实话吧!当时我故意骗你,要不你不让我帮你端大小便,现在,你能下床自己走动了,可以告诉你实话了,我今年刚刚二十,生日还比你小四个月哩!今后,你叫我妹妹吧!’说完,她不好意思地用双手捂起了脸,并且羞涩地跺起双脚。过了会儿,当她把手从脸上垂下来的时候,我发现她眼窝湿漉漉的——她竟然哭了。
“我拉过她沾着泪水的手,握在掌心:‘妹妹就妹妹,你干吗要哭一鼻子?’
“‘我……怕什么时候……再离开你。’她的手在我的掌心中微微颤抖着,‘我爹叫我草妞儿,你是大学堂出来的洋学生,我……我……胡乱想得太多了。’
“小诸葛,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了。她那么单纯、透明、朴素、自然,当时她就像一棵在暴风雨中颤抖的小树,如果我在这时候吝啬自己的感情,还能算个男子汉吗?我把她拉到我的身边,大胆地吻了她含着泪花的眼睛。我浑身战栗着,用行动对她的疑虑做出了勇敢的回答。这个纯洁的姑娘,被我这突然的表示弄呆了,她深情地望了我一会儿,便把头埋进我的胸前,嘤嘤地哭了。
“‘你……这是怎么了?’我有点慌了。
“‘我高兴……’她仰起了泪脸儿。
“‘人家高兴的时候都笑,你这么爱哭,还能打黑瞎子?’
“她破涕为笑了。好像阵雨过去,天空突然晴朗似的,她那泪珠挂在睫毛上,就像露珠镶嵌在草丛中,晶亮发光。她向我讲了一个打黑瞎子的故事。那年深秋,她刚十六岁,跟着她爸爸进了大森林。在满地都是坠落的橡子果的橡树丛中,父女俩碰见了一只蹒蹒跚跚的黑熊。老猎人首先开的第一枪,但没能打中黑熊的要害部位,这只熊发了脾气,它用前爪抓起一把碎枝乱叶,塞进受伤的肚子,凶狠地向她爸爸扑去。鲁玉枝为了给爸爸解围,从侧面连发两枪,都没能打中黑熊,这家伙扭头发现了树后的鲁玉枝,便转过笨重的身躯朝她扑了过来。她向后奔跑时,森林里的一棵倒木,绊倒了她,眼看她就要变成黑熊爪下的猎物了,她忙爬起来,急中生智爬上一棵大橡树。黑熊暴怒地摇撼着树干,把橡子果摇落了一地。没等黑熊爬树,鲁玉枝忙脱下自个儿的棉袄,把猎枪的枪筒裹在棉袄袖口里,慢慢地顺下去。这只‘黑瞎子’早已怒不可遏,没顾得上树,先张嘴叼住了鲁玉枝的棉袄,鲁玉枝扣动了猎枪的扳机,‘嘭——’的一声,弹丸顺着黑熊的咽喉,飞进它的五脏,这个庞然大物摇晃了两下,瘫倒在橡树根下。
“‘小诸葛’,这就是鲁玉枝的一幅肖像。爱哭鼻子是她的女儿气,可是在眼泪的背后,有着那么一股子豪爽劲儿。那所医院病房前,有一棵钻天杨,一群老鸹在树杈上搭了窝,每天‘呱呱呱’地叫得病员不能好好休息。有一天,我无意间谈起鸟类中最讨厌的莫过于乌鸦,玉枝当即扒去了鞋袜,光着脚丫跑出病房。我看出她的心思,便一瘸一瘸地追了出去,向她喊道:‘玉枝,你去医院问问再干,树这么高……万一……’她听也不听,身子一弓一伸地爬上了这棵钻天杨,到了上边就把老鸹窝给拆了。我仰着脖子向上望着,心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她倒安然地坐在树杈上,向我投下来一抹野性的微笑。
“她溜下树来,我对她说:‘以后,别再耍这样的把戏了,让人提心吊胆!’
“她指着我的鼻子尖,调皮地说:‘你呀!一准是胆小的兔子托生的吧!看样儿,你只能在文化上当我的老师,在别的方面,都要当我的学生!对不对?’
“我能回答什么呢?只能回答一个字:‘对!’
“‘小诸葛’,你说这样一个北国女儿,怎么能不牵动我的情怀呢?!后来,我身体渐渐复原了,只剩下在榛子丛中扎坏了的那只脚,脓肿还没有消失。她每天为我洗那只伤脚,往伤口上抹药膏。我每天教她读报、看书、学文化。她在学习上非常认真,有时我在病床上已经睡醒了一觉,她还坐在那张陪住的长椅上,翻弄着书报,并用一支半截铅笔,在白纸上写出她不认识的字。我看她实在太疲劳了,为了叫她休息一会儿,常常教她唱一两支歌,那支《垦荒队队员之歌》,就是在那些日子里,我教会她的。她嗓音很甜——刚才在‘酒会’上你已经听见了——比听那些打哆嗦的洋嗓子唱歌,心情要舒服得多,只是唱起歌儿来不讲节拍,没有板眼,我想,今后,我在这方面帮助帮助她……”
“想不到你小子因祸得福。”诸葛井瑞挪动了一下被夜寒冻得半僵的双脚,又把皮袄往身上裹了裹,神往地说,“这样的姑娘,比普希金小说里的‘村姑’更有色彩,不要说你,就是我碰上,我也不会让她跑了的。”
“真的?”白黎生语音里流露出欣喜。
“可惜,那天我和你换了班,不然的话,我挑着饭桶回来,碰上荒地上的大雷雨,我也许会迷路跌进那个防狼洞,那……”诸葛井瑞拍拍白黎生的肩膀,“那……完全是另一个罗曼蒂克的梦了。我祝贺你,在生活中找到这样一个知音。”
白黎生望着灿烂的星空笑了。
“后来呢?”诸葛井瑞追问着。
“看你,穿着皮袄还直哆嗦,干脆讲简单点吧!”白黎生往诸葛井瑞身上,紧紧地靠了靠,“我把我这段经历,在医院里写信告诉了我妈妈,为了表示我对玉枝的挚诚,我把信读给她听了。你知道,我妈妈是舍不得我来荒地受苦的,所以在信里编了点童话,我说荒地有鱼吃,有狍子肉吃,主食是白面、大米……粗粮只有一点点,以安慰她那颗心。我怕她接到信后,扔下教学工作,跑到鹤岗市医院来看我,就说发信的同时,已返回开荒火线,您只要把钱汇到医院就行了。鲁玉枝对我信的前半截很满意,对我信的后半截非常生气。她说她已经把卖兽皮、熊胆、鹿茸的积蓄带在身上。你想,她给予我的已经够多的了,我能再花她的钱吗?尽管猎人的收入并不算少,可那是从老虎嘴里掏出来的呀!为这件事,她和我闹了一场小脾气,最后,市里和草原的电话线接通以后,县委书记宋武决定,医疗费从全国青年支援的专款里拨,她才不对我噘嘴了。为了答谢草原一家人对我的深情,回荒地时我先去了她的家里。当时,老猎人鲁洪奎从深山老林打猎归来才一两天。老人告诉我们,县委叫他去垦荒队,给这群从没进过深山老林的北京娃娃当向导,玉枝便恳求老爹叫她去挑这副担子。最初,老人没有同意,但是他经不起女儿的死缠活磨,终于‘嗯’了一声。想必是玉枝也和他谈起了我和她的事情,当老猎人给我们牵出马来,送我们上路时,老人对我提出了直截了当的告诫:‘年轻人,我们闯关东来的山东汉子,最重品德,最重情义,要是成心戏弄我们乡下佬,对草妞儿办出缺德的事儿来,可别怨我们猎户人家心狠手辣。我要像对待狼崽子一样——赏他一颗枪子儿!’
“我的脸腾地红了,正想说些什么,玉枝抢在我头里说:‘爹!您……您这是说的啥话呀!’
“‘草妞儿,’老猎人瞪着她说,‘还没离家,心就野了?你可是个女孩儿家,要懂得自重。’
“‘您放心吧!我……’当时我不知道对老人下什么保证才好了,结结巴巴地说,‘我一定好好照顾她,不辜负您和大娘那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