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匹马和这支队伍的距离在迅速缩短,垦荒队队员们已经能清楚地看见宋武脸上的黑胡楂了。就在这个时刻,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宋武只顾早一点和这些青年人握手,两眼没有注意选择道路;而那匹野性未驯的儿马,又不像老马那样识途,它一脚迈进了草原上的“大酱缸”。儿马凭着狂力,猛然腾空一跃,从泥沼里蹦了出来;宋武毫无精神准备,一下被摔进泥粥当中,稀泥一下陷到肚脐,很快又淹没到胸部,泥潭之外只留下宋武向上伸着的双手,和那张国字形的方脸。
女垦荒兵惊叫起来。
卢华、贺志彪、马俊友、迟大冰……都甩掉雨布包着的行囊,一齐朝泥潭扑了过去。宋武的脸,被淹没到脖子的泥浆憋得青紫,他着急地摇晃着双手,用手势阻止他们走近泥潭。
“那……”卢华一时没了主意。
“绳……绳子。”宋武好不容易喊出了一句话。
对!绳子。垦荒队队员们纷纷解下自己的行李绳,可是那些绳子太细了,只有贺志彪的行李,是用农村辘轳把上的断井绳捆的。他匆匆把这根井绳解了下来,把绳子一头甩进泥潭,看宋武抓住绳索之后,小伙子们像在运动场上进行“拔河”那样,硬是把宋武从“酱缸”中拔了出来。
“同志们,这个见面礼倒真不错。”宋武张开手臂,让天上的雨冲刷着他的浑身泥浆,他大声地笑着说,“不过这也算歪打正着,叫同志们领教一下北大荒的脾气秉性。”
“这样的‘大酱缸’多吗?”白黎生第一个发问。
“不多,可也不少……”宋武回答。
“哎呀,真怕人……”姑娘叶春妮两眼呆呆地望着宋武跌落进去的泥潭。
“我才不怕呢!”石牛子以小表兄的身份,狠狠瞪了叶春妮一眼,“要怕,当初干吗非要参加垦荒队?”
叶春妮眼里含着泪,争辩道:“还不许人家说实话啦?‘酱缸’就是可怕嘛!我又没说北大荒可怕。相反,这儿可真美、真美!您看,”叶春妮把手里一束迟谢的野玫瑰,向宋武摇了摇,“它多好看,多好看!”说着,她破涕为笑了。
“我呀,我才不稀罕这花呀草的哪!”石牛子又横出一杠子。
“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你骑的那匹马。”
“马?”
“我爸爸在北京是捏泥人的手艺人。我从小就玩涂着油彩的泥马。那玩意儿,经不起磕碰,这匹马倒真带劲。”石牛子神往地说。
“同志们!咱们别在这儿淋雨了。”宋武把马缰塞到石牛子手里,拍拍他的头顶说,“你把它牵上。你们垦荒队有九匹马哩,有一匹母马,八匹儿马蛋子,将来叫你们骑个够。”
“是。”石牛子接过马缰欣喜地说。
“小姑娘,你骑上。”
“不,不,不。”叶春妮脸红了。
宋武双手向上一托,把叶春妮托到了马背上。他扭回头来,问卢华说:“刚才这支歌儿,是谁编的?”
“白黎生。”
“他在哪儿?”
“我在这儿。”白黎生流露出得意的神色,欣然地朝俞秋兰瞟了一眼。
“编得真不错嘛!”宋武望着在风雨中也不失翩翩风度的白黎生,高兴地说,“这支歌使我想起了在‘抗联’唱的歌,‘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来,你带个头,咱们唱着歌往你们的新家——青年屯进发。”
雨,还在下着……
风,还在刮着……
垦荒队队员们只顾兴奋地唱着,没有人发现宋武那只脚在滴血……
【第二章】
一
俞秋兰怎么也没想到,白黎生会真的来到了荒地。
深夜,秋风摇撼着帐篷,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五号帐篷里的姑娘,都因几天的疲累而睡得非常香甜。唯独俞秋兰难以入睡,她给小春妮掩了掩被角,披着垦荒队队员草黄色的棉袄,半坐在被窝里,对着帐篷支柱上那盏马灯默默地出神。
她难于理解,那个身材矮小、幽默豁达的团中央书记,为什么批准这个公子哥儿到荒地来开荒。几天以来,她从垦荒队队员的眼睛里,已经敏锐地发现了异样的目光,似乎所有的小伙和姑娘,都知道白黎生到北国边陲来,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连队长卢华,都含蓄地暗示过她,要她能给白黎生一点光和热——真是活见鬼!
马灯的灯光,随着帐篷在夜风中摇晃,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短,就像大海里一条带舱的轮船,载着俞秋兰这颗苦涩的心,在浪峰和浪谷中起伏着。她下意识地从铺位下抽出一根长长的茅草,吮在嘴里,闻着草香,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这几天使她神往的生活。这铺位下的厚厚茅草,是大队人马到达荒地之前,她和卢华、诸葛井瑞,挥镰割下来的,那把疙疙瘩瘩的镰刀把儿,把她掌心磨出几个血泡。她一只手无法包扎破了皮的伤口,是面孔黝黑的卢华,用他那长而有力的手掌,帮她把手绢绑在她掌心的。他像大哥哥哄小妹妹玩似的,先在她掌心上吹了吹,问道:
“疼吗?”
“有点。”
“吹吹就不疼了。”
其实,卢华吹气之后,她掌心还是火辣辣地疼痛,但是像有一种看不见摸不到的东西,像灵丹妙药一样,正在抑制住她手上的神经。这是什么仙丹膏散呢?只有在这万籁无声的静夜,她才发现自己的爱情开始萌发。
她清楚地记得,当她把自己的手掌从卢华手心中抽缩回来时,虽然没泄露一点内心的蛛丝马迹,但是她的心还是扑通扑通地跳个不止。她认为在这样短促的几天中,就在一个男人面前泄露心机,那是轻薄的行为——就如同白黎生对她一见倾心那样廉价。
草原正在日落,那个比北京看上去大几倍的红火球,从一望无垠的草海里徐徐下落,几只浑身被落日染得红红的长腿鹭鸶,在草海的浪尖上低飞寻窝。诸葛井瑞甩开镰刀,打开速写本,急忙捕捉着这草原奇景。而俞秋兰也被眼前景色惊呆了,那个大红火球渐渐西沉时,周围的云朵像被烧着一样,瞬息之间变成万朵耀眼的红花,她跑上去一把拉住卢华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