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灵返回洞穴, 已是一个多时辰之后。
篝火刚刚燃尽, 洞内还有余温, 两位伙伴靠在一起, 一个鼾声如雷, 一个半梦半醒, 笼子里的白狼妖重新现出原形, 正蜷着睡得香甜。
既灵站在洞口,望着一洞安逸,也不知该气该笑, 现下她倒有点像不速之客了。
“回来了?”谭云山第一个发现她,立刻打起精神坐直,“探得如何?”
他一坐起来, 冯不羁的脑袋没地方靠了, 重重一垂,便在脖颈的疼痛中惊醒, 四下看看, 才找回今夕何夕。
既灵没急着回答, 而是来到笼子面前, 眼里闪过一抹担心:“怎么又回原形了?”
谭云山倦意未消地打个哈欠:“它自己变回去的, 说这么睡舒服。”
既灵扶额,她还心疼别人呢, 现在这么一看,来去奔波的自己才是最苦。
几句交谈也让白狼妖张开了眼睛, 待看清既灵归来后, 她立刻变回人身。从苏醒到变身行云流水,不给人一丝喘息。
扶着额头顺带遮住视线的冯不羁苦不堪言:“下次变人之前能不能先说一声,嚎一句也行啊!”
谭云山仰面望洞顶,在白狼妖变回狼形舒舒服服睡觉的时候,他就已预料到了此刻,故而从容闪避,心如止水。
白狼妖无所谓地抓过变形时被丢到笼子一角的披风,一边重新裹好,一边喃喃自语:“你们人真的很奇怪,总讲究一些没有用的事情。”
既灵被她理所当然的模样逗乐了,虽模样成了人,可白狼妖显然还把自己当成狼,对于人的一切,既不懂,也不想懂,甚至还带着点天然的排斥。
她只得循循善诱:“既然变成了人,当然要遵从人的习惯、礼节。”
白狼妖眨眨眼睛,明明一张妩媚明艳的脸,却时不时流露出天真的率直:“我不是变成了人,我只是变成人形,而且我一点也不想做人,为什么非得遵从人的奇怪习惯。”
既灵不和她争这个,便顺着道:“做人的确没有妖自在。”
“但还是做神仙最好,”白狼妖歪头看向虚无的远方,带着艳羡,带着向往,“等我成了仙,就能把姐姐的精魄找出来,到那时我把一半法力还给她,她就不用重新修炼了,直接跟我一起成仙。”
既灵看着目光灼灼的白狼妖,欲言又止:“你姐姐的精魄不是已经被黑峤……”
“对啊,现在的确是被黑峤吃了,”白狼妖痛快承认,又很自然继续道,“但等我杀了黑桥,姐姐的精魄就能重获自由,散入天地,等我成了仙,就可以把这些精魄找出来重新聚到一起……你这么看我干嘛?担心我找不出来?”
白狼妖看不懂既灵眼中的错愕,但直觉不喜欢。
既灵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转头看已经彻底清醒并围听了半天的冯不羁,轻声询问:“能吗?”
就两个字,但冯不羁听懂了。
他的答案是摇头,没半点犹豫。
既灵不懂仙道,但凭着修行者的直觉,便感到此事的可能性微渺,而作为对仙道略知一二的修行人,他可以斩钉截铁给出这个答案——
“小白狼,既灵不是担心你找不出来你姐姐的精魄,她只是想告诉你,妖不可能修成仙,哪怕一丁点的可能,都没有。”
白狼妖怔住,先是茫然,而后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大嚷:“你们别想合伙骗我,我姐姐说能的!”
冯不羁叹息着起身,走近笼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舒缓,友善:“小白狼,做人和成仙都是正道,但你生来是兽,而后成妖,注定了走的就是邪道。在这世间有许多道,有些道可以殊途同归,有些则绝无相交,就像仙人如果犯了错,可以转世投胎历劫,甚至被打入无尽忘渊,但绝不会被贬谪成妖。这和善恶无关,而是根本不通,就好比你把油滴到水里,再搅和,也融不到一起。”
白狼妖没在冯不羁身上感觉到恶意,这让她的焦躁稍有平息,可冯不羁的话,却依然不可接受:“姐姐和我说,只要我认真修炼,不害一人性命,待道行圆满,就可渡劫成仙。她也是这样修炼的,而且如果不是遇见黑峤,她说不定现在已经成仙了!”
“她骗你的。”既灵的声音很轻,却直白。
白狼妖愣愣看她:“为什么要骗我?”
既灵似有若无地笑了下,不知为何,对那个再没机会认识的女妖,她竟也起了些许伤感:“应该是不希望你为了修炼害人吧。”
白狼妖垂下眸子,不再言语。
篝火的余温散尽,洞外明媚的光进不来,一片昏暗中,只悄悄潜入的冷风,吹得人脸颊微凉。
既灵忽然蹲下来,开始拆笼子。
冯不羁诧异,想出声,却见谭云山微微摇头,只得按住疑惑,静观其变。
笼子上方的藤索很快被拆开,不用既灵,白狼妖直接抬手掀翻了笼顶。但她没跑,只是跳到笼外舒展筋骨,并一脚狠狠把笼子踢散架:“憋死我了!”
终于畅快了,她才看向既灵,警觉地眯起眼睛。
不等她问,既灵直截了当道:“我帮你捉黑峤。”
白狼妖喜出望外:“真的?!”
既灵没再接茬,而是忽然问:“你有名字吗?”
“当然,”白狼妖骄傲地一扬头,“姐姐给我起的,白流双。”
“好听。”既灵说着又问,“你姐姐呢?”
白流双敛下眸子,低声道:“泽羽。”
既灵真心道:“也好听。”
白流双甩甩头,重新抬眼,已一片明亮:“你叫既灵?”
“对。”既灵道。
白流双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也不知道哪儿学来的动作,老先生似的:“嗯,挺好听。”
既灵被逗乐了,显然这位不喜欢做人的小白狼还是或多或少学了点凡人之礼的,比如“你夸了我,我就勉为其难也夸下你吧”的礼尚往来。
“她说的事情都落实了?”谭云山已经大概看明白了,终才出声。
既灵点头,她去了酒肆,还去了另外几家幽村百姓常聚集的商铺,假装闲聊,探来的结果大都一样——
“黑峤不是本地人,而是四年前迁居这里的,据他自己说是墨州黑庄人,因生意和庄里他户有了嫌隙,不愿抬头不见低头见,便搬来了这里……”
“黑庄?”冯不羁不自觉出声,“好像仙……呃,那个,图上的确有个黑庄,就在墨州最南,我们刚进墨州的时候正好和它擦肩!”
“对,”既灵道,“的确有这个庄子,而且是墨州最盛产布料的地方,几乎整个墨州的布料生意都被黑庄人垄断了,所以还记得我们进府的时候黑家下人说的吗,说黑峤是幽村首富,做布料生意,商铺遍布墨州……”
冯不羁:“那不是正好对上了吗?”
既灵摇头:“黑家下人都是黑峤迁居此处后才招买进府的,所以他们和幽村的人一样,听来的都是黑峤的一面之词,有黑庄未必有黑峤,而遍布墨州的布料商铺几乎都来自黑庄,都姓黑,这其中有没有黑峤的,谁知道?”
谭云山悠悠道:“既无法断定,怎么证明黑峤说的就不是真话?”
看似随意插言,但既灵立刻就品出了那话里藏着的心思——谭云山担心她感情用事。
“我还没说完呢。”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既灵继续道,“黑峤的说辞虽然不能判断真假,但他入幽村这四年以来,可疑之处很多……”
“首先,他是一个人来幽村的,对外说是夫人早亡,家里的两个儿子不愿随他迁居,所以仍留在黑庄,生意呢,也就交给这两个儿子打理。但是整整四年,这两个他口中的孝顺儿子从来没露过面……”
“其次,他来的时候说是生意交给儿子了,自己来此处颐养天年,结果四年娶三位夫人,村里人背后都说他这不是养天年,是养花……”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既灵正色起来,“黑府下人里有好几个疯了,都是在他刚来的头一年,当时给村里人也吓坏了,说他家闹鬼,后来他接济乡里,又出钱修村庙,加上府里再没有下人出过事,传言才慢慢平息。”
白流双越听越急,忍到这会儿实在按捺不住了:“他府里人不出事了是因为他也发现兔子不能吃窝边草,所以改进山里祸害了!”
被妖怪吸了精气的人非死即疯,三人心里都明白,这么多“疑点”集中到一起,加上时间和因果也都和白流双说的圆得上,黑峤实在是很难洗清了。
要么是个“坏人”,要么是个“恶妖”。
谭云山看着既灵眼里的坚定,知道又要来场恶战了。不,应该说当得知白流双修炼至今没害过人之后,自己这位伙伴就彻底下决心帮忙了——无关妖仙,只有善恶。
“我都说了我没骗你们!”见三人迟迟不出声,白流双有点着急。
“行吧,”冯不羁先松了口,他向来不是犹豫之人,“现在怎么办?”
既灵想一下,道:“我们四个联手,应该可以对付他,但硬碰硬是下策,最好能设个什么计谋活捉他……”
谭云山眼见着既灵说着说着目光就飘自己这边来了,瞬间有种天降大任的使命感:“我这就去想!”
既灵乐,刚要出言称赞,就听见白流双不满地高声嚷:“捉活的干嘛,直接一刀捅心口就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