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他是何时进来,看了多久,秉娴看去之时,只望见那人一身玄衣,锐利如一把玄铁剑,自雨中来,遍体水淋淋地,玄衣白肤,蓝眸在阴暗深宫之中亦做乌黑色。
——檀九重。
他站在彼端,似凭空出现,又似是人心之中衍生的梦境中人。
楚帝竟不惊诧,笑道:“果然是你。”
檀九重缓缓道:“放开她。”
楚帝看一眼秉娴,又看檀九重,问道:“为何?”
檀九重踏前一步,神情淡然之极:“她是我的人。”顿了顿,漠无表情的双眸掠过楚帝面上,望向秉娴,“我的。”
秉娴皱眉,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毫无预兆地,楚帝松了手。
秉娴后退一步,复又站住脚,看向檀九重,一时,竟然无话。
楚帝同檀九重两个面对面相峙,顷刻楚帝回身,几步到了龙椅边儿上,坐定后才缓缓地叹了口气。
“雅风如何?”楚帝问道。
“你不是该知道的么?”檀九重垂着眸子,顿了顿后缓缓说道,“少王爷中毒,生死不知,御皇子中箭,危在旦夕,定王子……”他双眸一垂,道,“死。”
他每说一句,秉娴的脸色便白上一分,身子微微颤抖,又惊又疑看向檀九重。
楚帝却只点了点头,道:“这样也好。”秉娴心头又是一惊,一片慌乱。
楚帝叹了口气,道:“争来争去,却还是我的儿子赢了。”
秉娴面色大变,慌乱疑惑,心跳如擂。
檀九重却道:“谁是你的儿子。”
楚帝面上浮现一丝笑意,不看任何人,定定地望着头顶黑暗虚空,道:“二十六年了,朕已经等了这么久,算起来也是等够了,也活得够了。”目光一转看向秉娴,“你不是问朕,兰修之死朕有没有参与么?朕这就告诉你。”
秉娴正在惊疑不定,闻言便心头一凛,才重打起精神来。
“二十六年,当初,兰修还未曾纳妾,你更还未曾出生,”楚帝道,“当初朕还是皇太子,有一次出使西罗,动了玩念,微服出巡之中,认识了一名异族女子,朕便同那女子一夜良宵。”
秉娴看着楚帝,又看向檀九重,却见他只是冷冷地站着,面无表情。
楚帝摆了摆衣袖,道:“对朕而言,那不过是寻常一夜罢了,但是朕却并未想到,她竟是他们那一族的圣女,所看中的男人,若是近了她的身子,便要同她相伴终生。”
秉娴恍惚听着,大殿死寂,只有楚帝的声音,低沉响起:“朕当时是皇太子,将来要做这南楚的皇帝,哪一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千娇百媚左拥右抱,朕是喜欢她美艳热情,但是也不过仅仅如此而已,何况朕不回去,如何继位!……可她那一族的规矩甚是厉害,朕若是不从,便会被害死。因此朕便只能忍着,度日如年。”
秉娴目光之中透出鄙夷之色,忍着不语。
“后来兰修便带人来了。”楚帝道,望向秉娴,“兰修带人,将朕救了出来。”
秉娴心头一动,当初兰修的功绩之中,便有一宗,是相救过皇太子的,但实际上究竟如何,却始终无人能够知道,为何皇太子会失陷,一直是个谜。
楚帝道:“当时那女子已经替朕生了个儿子,兰修将朕救回之后,她追上来,百般要挟,口出恶言……朕将来是一国之君,怎可以留下如此把柄?朕便命兰修,灭他全族。”
秉娴心头一震,再看檀九重,却见他仍旧是那种冷淡之态,仿佛楚帝所讲的完全跟他无关。
秉娴心头愤懑之极,忍不住道:“你也太过狠毒了些!她并未曾对不起你,又替你生了孩子,你怎可下如此毒手?你既然离开,一走了之就是了,何必要赶尽杀绝!怪不得天象说你失道!”她一时愤怒,竟忘了楚帝说“命兰修灭他全族”这句。
檀九重听到这里,才抬眸看了秉娴一眼。
“失道……是啊,”楚帝却笑道:“……说的好,当年兰修,也是这么劝朕的,不过他的话很是委婉,他更是拒绝了朕的要求,并没答应朕去灭她女子全族,反而相劝朕放下此事。”
檀九重面色略见奇异,双眸略闭了闭,又低下头去。
秉娴听了这话,又是欣慰,又是难过,忍着哽咽道:“我爹爹不似你这般毒辣。”
楚帝道:“是啊……朕的确是这个毒辣的性子,决定了的事,谁敢阻拦?兰修不从,朕便命他手底的副将,带兵前去,最终灭了那部族三千众,那女子抱着孩子而逃,临去之前诅咒朕……说只要血脉仍在,终有一日,要回来取朕性命。”
秉娴浑身战栗:“你、你竟然……真的这样狠。”看向檀九重,檀九重却仍旧默然。
楚帝也看向檀九重,道:“兰修事后得知,碍于朕的身份,他自是不敢多说什么,但朕至今仍旧记得当时他的目光……”
秉娴心头熊熊火起,怒道:“莫非你便是因为这件亏心之事,而参与谋害我爹爹?”
楚帝出神,道:“你又怎么会懂如骨鲠在喉的感觉呢?每一次见到兰修,我都会想到那血火之中挣扎的身影,都会想到那女子临死之前的表情……那个婴儿,常常会出现在朕的梦中,大哭着要跟朕索命。”
秉娴怒不可遏,却不知要说什么好,只气得浑身发抖。
楚帝道:“一直到有一日,朕忽然释然了,该来的,迟早都会来的,发生的,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
风雨雷电,于殿外狂舞,仿佛万千鬼魂幽灵哭泣,而楚帝说道:“朕就坐等,坐等那一日的来到,想通了这则,心里头轻松了许多,但兰修是不能留的,他是朕心上一根刺,人人都说朕英明仁慈,但他却知道朕的根底,知道有三千无辜亡魂灭在朕的手上,故而,当兰芝跟皇后密谋要害他之事,朕忍不住竟笑了,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啊。”
秉娴咬牙道:“堂堂一国之君,竟能如此冷血卑鄙!”
楚帝目光一瞥,看向檀九重,淡淡道:“这宫内什么不是冷的?当皇帝的血,便要更冷,比冰雪还冷才好。”
大殿内的空气也似要凝滞了,檀九重缓缓说道:“事到如今你说这些,又有何意思。”
楚帝道:“是啊,并无什么意思。……你是要杀了朕么?”